他一直被軟禁在雲琅崖,見過的活人加上凌卻塵統共不過三個,一來不好打聽,二來也是有意回避,不願去細想這個問題,裝聾作啞地蒙混至今。
今日卻避無可避。
當年他死後,水雲台到底如何了?
掌門成了魔修,神志不清地闖進正在舉行萬宗大會的青雲落,在眾目睽睽之下傷人無數,被拿下後遭嚴刑審問,卻連一句辯解都沒有,最後……被匆忙趕來的大弟子親手殺死。
怎麽想下場都不會很好,被迫遣散都算輕的了。
當時正值魔修禍亂,人人自危,哪個宗門要是出了魔修,便會被仙鼎盟日日夜夜嚴密監視,進出都有禁製,更別提掌門墮成魔修了,誰還敢斷言這宗門還是個正經修仙的宗門。只能寄希望於洛懷川那大義滅親的一劍,能為水雲台換得一線生機。
但那一劍滅的是自己,無論如何都不算是很愉快的回憶,再加之不願聽到水雲台被圍剿滅門的消息,倘若凌卻塵今日沒有提起“浮山”二字,他還不知道要自欺欺人到什麽時候去。
沈修遠搓撚著被角,等凌卻塵開口。
“浮山——”凌卻塵頓了頓,似乎在想這個地方究竟有何特別,能引起沈修遠的注意,“無事,就是萬闕樓發布的一則懸賞正巧在那附近。”
“懸賞?”
“嗯。說是有鬼祟吃人,已經折進去了不少修士。”凌卻塵道,“懸賞是浮山的一個宗門委托的,有些特別,要求在除祟之前,必須先與掌門見上一面。”
“宗門?哪個宗門?”沈修遠裝傻充愣,“浮山那種小地方還有宗門?”
“有的。”凌卻塵回憶了一下杜若說過的懸賞內容,不確定道,“應該叫……水雲台?”
沈修遠一愣,緊繃的肩膀驟然松弛下來,心裡忽的湧上來一陣說不清道不明的混雜情緒,酸澀苦楚,將雜念盡數摘去後,便只剩下“幸好”二字。
他很想追問一句如今的掌門是誰,卻又怕凌卻塵起疑。
畢竟像自己這樣死去和重生都不太光彩的人,還是少與水雲台再有牽扯為好。
“沒聽說過。”沈修遠躺回床上,懶散得像被抽了骨頭,抱著被子慢吞吞地翻滾了一下,背對凌卻塵,“乖徒,為師要歇息了。記得早去早回,一路平安。”
半天沒得到回應,倒是衣料摩擦的窸窣聲在很近的地方響起,近得人耳根發癢。
沈修遠:“……?”
沒等他炸毛,就聽那低沉的嗓音在耳邊輕輕道:“師尊會在這裡等我回來嗎?”
能跑掉的話當然不會了。
沈修遠謹慎地把被子拉高了一點,蓋到脖子,嘀咕道:“有結界在,我能跑到哪去,有本事你把結界撤了再問。”
聽起來很不服氣的樣子。
凌卻塵悶悶地笑了一聲,不再打擾,起身道:“好夢。”
-
翌日清晨。
天色昏沉,淅淅瀝瀝的雨敲打著黛色瓦片,山徑濕潤,草木鮮綠,整個雲琅崖仿佛籠罩在煙雲霧裡。
想到小徒弟出了遠門,要個把月才能回來,沈修遠就相當快活。
他花了一刻鍾時間起床,細嚼慢咽地吃掉了雜役弟子送來的早飯,然後撐開一把青色油紙傘,慢慢悠悠地朝著菜地走去。
今日雨大,沒什麽鳥來蹭飯,只有新搭好的葡萄架子上落著一隻滾圓白胖的小山雀,長尾巴一翹一翹的,似乎在等人。
“啾啾!”
“是你。”沈修遠有些意外,旋即目光微微向下一移,看到那工工整整的葡萄架,更加詫異了,“這是誰搭好的?”
小山雀蹦了蹦,拍拍翅膀,響亮婉轉地“啾”了一聲。鳥鳴回蕩在空曠的山崖上,在細密的雨絲裡回音陣陣。
……除了凌卻塵,大概是不會有別人了。
沈修遠一時間心情複雜萬分,垂著眸子,伸手撫上濕淋淋的葡萄架,沉默不語。衣袖很快被雨水打濕,晨風一拂,透出絲絲涼意。
也不知想了些什麽,他抬起頭,彎了彎眸子,朝那隻渾身濕透的小山雀伸出手,道:“你呢?想不想留下來?”
小山雀歪了一下腦袋,蹦到他手裡一瞧,發現沒有谷子可以吃,嫌棄地抖抖羽毛,“啾”地飛走了。
沈修遠微微抬起一點傘沿,目送著那隻小小的白影消失在雨霧中,片刻之後,和來時一樣慢慢悠悠地回屋去了。
他果然還是得離開這裡。
三日後。
沈修遠在浴桶中緩緩睜開眼。
殘余的魔氣已經全部祛除乾淨,經脈也溫養得七七八八了。這軀殼本來就是被精心煉製過的容器,底子不差,再加上自己前世的修煉經驗,應當能夠趕在凌卻塵回來之前重新築基。
一旦築基,這雲琅崖的結界便困不住他了。
倒不是結界太差勁。
禦使劍魂耗費的是靈識,他借屍還魂,靈識半點沒有損失,反而因為當了三十年遊魂更加凝練了,只是缺了一點喚醒劍魂的契機。
築基時天地靈氣會如海納百川匯聚而來,正巧可以借助此力,將劍魂從半醒不醒的沉寂狀態裡拽出來,為自己所用。
屆時只需用劍魂在結界上劃拉一道口子,便能逃出雲琅崖,再隨便找個地方隱居起來,猶如一滴水匯入江河,任憑凌卻塵有滔天的本事,也再難找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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