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不記得愛他,也不記得恨他。
商驁想要重新和他相處,撿起數十年那乖巧溫馴的偽裝和皮囊,可是,他卻又不敢了。
他不敢再在沈搖光面前裝乖,來重新讓他認識自己、和自己相愛。因為他知道,那是欺騙,他知道沈搖光最討厭欺騙。
他隻敢用最本真的模樣面對他,即便真實的他自己,同樣是這般面目可憎。
但是這樣也好。沈搖光可以討厭他、畏懼他,但沈搖光至少是安全的。沈搖光也可以對他漠不關心、甚至反感,但至少,他也沒有再騙他。
他可以得不到沈搖光,但當年那種欺騙被拆穿的事,他不想再經歷一遍了。
可現在,池修年又在對沈搖光扯什麽前塵往事?
什麽救,什麽保護,他只是在贖罪。
既是贖他被千夫所指的冤屈,也是贖他被他傷了的心。
商驁許久沒有說話,直到沈搖光出聲道:“商驁?”
商驁看向他,將情緒全都一股腦塞回了眼底,即便狼狽地露出了幾分,也顧不上了。
“沒什麽可說的。”他淡淡道。
沈搖光問:“是因為鄞都?”
商驁定定地看向沈搖光。
恍惚之間,他像是回到了九年多前。
那些修真界從沒見過的、不人不鬼的怪物,成群結隊地出現在他身後時,沈搖光不敢置信地看著他們。
“……鄞都?”沈搖光當時的聲音都在打顫。
商驁那時根本說不出半句解釋的話,像是跪在刑場上的死囚,靜靜等待著落下的刀刃。
許久,他看見沈搖光的目光掃過那些醜陋可怖的活屍,最後落在了他的臉上。
“幾十年了,商驁。”他看見沈搖光站在那群道貌岸然的道修中,睫毛顫抖,那雙剔透的眼睛裡,水霧漸生。“竟連我也不知,你竟這般心系故國。”
商驁猛地垂下眼去,不想再和沈搖光四目相對。
他此時的模樣竟有些像逃避傷害的鴕鳥,看上去可憐中帶著幾分笨拙。沈搖光竟沒來由地心下一軟,接著頓了頓,道:“許是我與當日的我心境不同,也許是我管中窺豹,尚不知修真界而今的情況。”
商驁一動不動。
沈搖光卻耐心地接著說道:“但是,我見了衛將軍,見了聶姑娘,今日聽說你背著我建起鄞都時,竟不覺惱怒,反倒在想,你當日所做的選擇,或許也並非是錯的。”
商驁猛地抬起頭來,不敢置信地看向沈搖光。
“如衛將軍,到死之前都忠心耿耿,前些日見我,還怕他面上的傷口嚇到我。”沈搖光說。“聶姑娘自不必提。她命苦,人卻善良,你能給她重活一次的機會,是她之幸。”
說到這兒,沈搖光笑了笑。
“世人雖總以人的美醜武斷地斷定善惡,隻當鬼是邪惡的東西。但他們既不是為禍人間的厲鬼,也不是喪失心智的惡鬼,他們的存在本不該被剝奪。”
商驁仍舊許久沒有說話,愣愣地看著他。
他從沒想過,他手下的厲鬼們也有一日能得到沈搖光的寬宥和包容。
“只是不知,我失去記憶的那些日子,可曾見過他們?”沈搖光問道。
商驁沉默片刻,道:“只見過一次。”
沈搖光笑了。
“是了。”他說。“想必知之未深,因此有些誤會。畢竟他們聽命與你,善與惡,不過在你一念之間罷了。”
緩緩的,商驁微微亮起的眼睛又暗了下去。
是這樣了。
沈搖光曾經唯一
見過那些鬼修的一次,便就是他在群鬼簇擁下,雙手染血的那一次。鬼修們只是他的刀刃和工具,真正做下惡事的,是手持刀刃的他。
所以,得不到沈搖光寬宥的,從來不是這些猙獰的、醜陋的、見不得光的厲鬼。
而是操縱厲鬼的、陰暗醜陋見不得光的商驁本人。
即便沒有鬼修,沒有鄞都,即便他仍舊披著善良無害的皮囊……
他也從來都是沈搖光最厭惡的那種人。
——
商驁沒再說話。
沈搖光隻當他從來都是這樣心思深沉、不愛言語的本性,因此也並沒有逼迫他。
他要說的話都說完了,隻當是單方面與曾經的商驁做個和解,也算做完了一件他認為要緊的事。
他心下輕松下來,疲憊感便如潮水一般襲來。等商驁回過神時,他已經靜靜靠在靈鹿的脖頸上,悄無聲息地睡著了。
靈鹿雪白的皮毛如同冰雪織就的錦緞,而他則是冰雪化作的山神。
商驁緩緩站起身,走到沈搖光面前,蹲下身子,靜靜看了他許久。
這是他終其一生所愛的人。遇見沈搖光之前,他從沒有想過,真的會有某一個人,活著的所有意義都只是另外一個人而已。
許久,直到林間吹來了清亮的風,商驁才站起身來,緩緩從靈鹿身上將沈搖光抱起來。
沈搖光仍舊睡得很沉,就像商驁的懷裡真有什麽讓他心安的魔力一般。
靈鹿抖了抖鬃毛,輕巧地縱身躍進了林間。而商驁則抱著沈搖光,穩穩地一步一步朝著山上走去。
腳下的階梯堅硬而冰冷,一如數十年前,他身負刀傷,衣裳染血,一步一步走在上清宗的玉階上一樣。
他痛極了,也飽嘗了刀尖落在身上的絕望,隻機械地往上走著,一抬頭,便是無數階梯的盡頭,那聖光籠罩的仙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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