獸人大陸已是炎熱夏天, 聖城山上卻清風徐徐,一派春日景色。
豹奚揮退上前倒酒的侍從,眼瞼微微垂下, 蓋住了眼中的情緒。
“奚,你怎麼不喝?”豹奚身旁的角獸人大大咧咧地招呼道,“這是聖城的酒,平日我們可喝不著。”
離兩人最近的獸人冷哼一聲:“弋神使這麼說就不對了,對我們來說很珍貴的東西, 在豹奚司侍眼中或許根本算不上什麼。”
弋愣了一下,隨即哈哈一笑:“沒錯沒錯,撞你說得對,奚可不是我們這樣一兩年也進不了一次聖城的獸人。”
說著, 碰了碰豹奚的肩膀, 抖抖眉頭說道:“我就愛喝這一口, 你以後來聖城,一定別忘了給我帶回去一些。”
撞神使不屑地撇了撇嘴,明明跟他一樣是上城獸人晉升的神使,在這裝什麼裝,就知道跟淩豹族的人套近乎。
二十天前,三個上城同時收到聖城的召喚, 讓他們派人進入聖城參與會議, 這樣的會議神司們自然不會親自參加,是以每位神司都派出了各自的使者。
契城的肩神司、克神司和涅神司,便分別派出了他、弋神使以及豹奚。
他们三个作為契城的代表,本应立场一致, 可撞就是看不惯豹奚。
論身份他和弋都是神使,而豹奚只是一個小小司侍, 論能力他是憑自己本事的祭祀神使,弋是三級戰士,豹奚卻不過是個一級戰士。
要不是因為豹奚是淩豹人,要不是他有個神司父親和神司爺爺,這樣的場合,哪裡輪得到他出席,哪裡輪得到他與自己平起平坐。
撞神使下意識忽略,聖城的使者從來都沒有提起只有神使才能成為使者,也下意識忽略,涅神司的神司之位是淩豹族的席位,即便這次來的不是豹奚,也會是其他淩豹獸人。
“嘿嘿,兩位這就不對了。”
突然,一道聲音從旁邊傳了過來,撞神使和弋神使轉頭看向說話的獸人,看裝扮這人應該是稷城來的神使。
“這些酒水和美食算什麼好東西,”那神使猥瑣地沖前方挑了挑眉,“前面那些吹奏的,才是最稀奇的。”
撞神使瞬間領悟到對方的意思,他看向前方離他們並不算近的獸人,眼神中逐漸充滿貪婪:“你是說,他們是......”
“哈哈,可不就是,”那神使舉起酒杯,對著琴聲的方向晃了晃身體,“可惜啊,咱們只能看看。”
撞神使也端起酒杯,對那稷城神使露出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不可惜,十年一次的祈神大朝會馬上就要到了,到那時......”
“哈哈哈,對對對,我們等的可不就是這一天嗎?”
弋神使神情迷茫地看過去,有些不解地撓了撓頭,他只覺得那些獸人比他們 問豹奚,豹奚是聖城人應該會知道這些,然而轉過頭看到豹奚緊繃的唇角,他咽了咽口水,立刻打消了詢問的念頭。
豹奚平時也總是冷著一張臉,不愛說話,此時的他乍一看好像與平時沒什麼區別,可戰士的直覺卻告訴弋神使,現在最好不要去惹豹奚。
不過弋神使不說話,並不代表旁邊的兩人也懂得適可而止。
“要我說,他們都是下等,這些獸人不過就是彈個琴,哪有什麼大本事,”撞眼珠子到處轉,“真正讓我期待的,還是我們的迦神使,他的滋味才更讓人垂......”
撞神使的嗓子像是被什麼人掐住似的戛然而止。
豹奚冰灰色的眸子正冷冷注視著他。
撞神使沒來由心中一慌,連忙將眼神移開。
慢半拍才反應過來,他憑什麼要躲開,自己是神使,這樣看著他的豹奚才是無理的那個。
然而即便這樣勸服自己,想到豹奚剛剛的眼神,撞卻沒有勇氣再次抬頭與豹奚對視。
“撞神使,撞神使?”
“咳咳......哎......”
撞神使慌忙擦掉手心沁出的冷汗,轉過頭繼續跟那稷城神使搭話,只是他不知道自己的哪句話惹惱了豹奚,此時哪還敢繼續聊,連忙生硬地轉換話題。
豹奚皺了皺眉頭,對於肩神司手下的這位神使,豹奚一向懶得搭理,只當他不存在,可今天的他卻有些失控。
而他失控的原因......
豹奚看向上座的幾位聖城神使,眼神暗了暗。
今天只是一場簡單的會議,在場身份最高的也不過就是神使,他們卻費盡周折喚來星蝶獸人奏樂。
這些人存得什麼心思,不言而喻。
而他們的目的,顯然也已經達到。
作為會議主持的木迦還未出現,庭院中的氣氛已然朝著會議之外的方向偏移。
就在豹奚暗暗收緊掌心時,院外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
為首的亞獸人一身白色神袍,身姿頎長,身形略微有些單薄,卻更顯他如松柏軒昂之姿。
一頭如瀑長發被發帶輕輕挽起,輕盈的鮫紗隨風而動,像是不忍離開他的周身。
清雅矜貴,氣派從容。
只一個照面,喧鬧的庭院便瞬間安靜下來,只餘遠處隱隱樂聲。
此時眾人哪裡還有心思去猜測這位的血脈,只覺他行走在所有人之中,如同無暇玉石落入亂石堆,無論如何都掩埋不了他的非凡氣度,而那樂聲更像是專門為他而奏。
豺詹咬了咬牙,才露個臉就把他們給鎮住了,真是些沒見過世面的東西。
不過沒關係,他可以提醒提醒,豺詹上前一步,笑道:“迦神使來得有些遲了,坐下來先欣賞一下星蝶的演奏吧。”
豹奚看著那雙微挑的眸子皺了皺,就在豹奚想要站起身時,卻聽木迦不疾不徐道:“詹神使哪裡找來的樂人,竟敢用如此差的技藝糊弄我們。”
“大......大人......”
迦語氣淡然,站在樂蝶身前的獸人卻嚇得雙腿一軟,跪倒在地。
他不是星蝶獸人,算是這十幾個樂蝶的管事,這樣的小管事哪裡能知道木迦的身份和血脈,他要是知道,借他一百個膽子,他也不敢答應故意讓木迦出醜的差事。
此時,這小管事只當面前這讓所有人恭敬的神使看出了他們的身份,要怪罪他們,立刻結結巴巴道:“找我們的大人說旁人不懂奏樂,我才帶了這些低等舞蝶過來,絕不是糊弄大人,大人饒命啊!”
原本還覺得琴聲如仙樂的眾人,當即變了臉。
這不是糊弄他們這些外城獸人是什麼?
要知道開局之前,詹神使可是十分高傲地邀請他們聽曲子,說這是只有聖城才有的樂聲。
他們一個個跟著讚歎,誇讚的話一堆一堆往外說。
現在卻告訴他們,這些人根本就不是樂蝶,哪怕作為舞蝶,他們都是最低等的,這不是把他們當傻子糊弄是什麼?
如果不是迦神使指出來,他們是不是從頭到尾都要被蒙在鼓裡,成為他們這些聖城神使,甚至低賤奴僕的笑料?
他們這些上城神使雖然要看聖城神使的眼色,但無論如何他們都是神使,哪怕面上不顯,心裡卻已經狠狠記上了一筆。
豺詹額角抽搐。
他倒是想找正經的樂蝶,可當他是什麼人,他哪裡有本事在星辰聖宴之前將正經樂蝶折騰出來,就這些低等舞蝶,他都是好不容易才弄出來的。
至於為什麼不讓他們跳舞?
知道什麼是舞蝶嗎?舞蝶,尤其是這種低等舞蝶,將來就是變成獸形在聖宴外圈隨便轉幾圈。
他花那麼大的價錢,不讓他們露臉,就讓他們飛幾圈,那他才是有毛病。
而且,沒錯,他就是篤定那些上城的傻子不懂奏樂,別說他們了,這麼多年下來,他自己都從來沒有聽明白過那些稀奇古怪的調調。
在他看來奏什麼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星蝶人,只要是星蝶人,就能給木迦添堵。
可豺詹哪能料到,他好好的安排,竟然被木迦一句話就化解了,甚至還有將火燒到他身上的趨勢。
聽著那斷斷續續不成調子的樂器聲,豺詹煩躁揮手:“滾!都趕緊給我滾!”
說完,又拔高一個聲調道:“誰找來的這些人,給我重重懲罰!”
那小管事還想開口,被拉住他的護衛捂住嘴,直接架了出去。
豹奚握緊的掌心鬆開,嘴角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淺笑。
他果然與別人不一樣,縱使有那樣的出身,依舊掩蓋不住他的智慧與氣魄。
木迦像看不到眼前的鬧劇一般,徑直走向庭院正中間的主座,目光若有似無地掃過豹奚,抬手道:“都坐吧。”
聽到木迦的准許,眾人才紛紛回神,竟不知自己是什麼時候站起身,又是什麼時候離開座位的。
所有人重新坐回座位,不過他們的臉上都只剩謹慎小心。
不管私底下如何討論木迦,此時的他坐在主位,代表的便是大神司,代表的便是獸神之城,任何對他的冒犯就是對中央神殿的冒犯,這些人好歹都是被挑選出來的使者,不會連這點分寸都沒有。
“今年的祈神大朝會,聖城將邀請獸人大陸上的所有城池。”
木迦淡淡一句話,立刻掀起了驚濤駭浪。
“這......這......那些卑賤的下城,怎麼有資格得見神光!”
“是啊,大人,這樣的事情從來都沒有發生過啊!”
木迦掀了掀眼皮:“獸人大陸災難不斷,大神司和十二神司仁慈,准予所有城池獸人沐浴神光,將獸神的祝福帶回領地。”
神殿十年一次的大朝會,每次的日子都不是絕對固定的,可神光卻每一次都能應召而出,木迦作為大神司身邊的人,已經隱隱猜到了神光是怎麼一回事。
不過他不能說,就跟他不能說,讓其他獸人沐浴神光是假,讓更多的獸人前來進貢,彌補這幾年災難的虧空才是真。
見眾人還有話說,木迦抬抬手:“此事已經定下,上城九位神司也都沒有異議。”
“這次讓你們過來,是讓你們確認每城之下的城池數量,安排通知眾城池前往聖城的事宜。”
幾個使者相互看看。
他們是不願意下城直接來獸神之城的,那些城池自己過來,一定會自己攜帶貢品,他們能盤剝的就要少了一大半。
可他們的頂頭上司都已經同意了,就算有再多不滿,此時也不敢再提。
“大神司仁慈!”“大神司仁慈!”
“獸神庇佑神殿!”“獸神庇佑神殿!”
月色沉靜,豹奚一個人走在白玉長廊上,繞過來往人群,往偏僻的角落走去。
这一次的会议,豹奚本以為会是一团乱。
獸人大陸的城池,本就分佈零散,這些被喊來的神使有許多連遠門都沒有出過,哪裡能分得清具體方位,再加上許多城池雖然名義上歸在三城之下,但實際上卻被各方勢力操控,問題便更多了。
可木迦的處理卻讓豹奚刮目相看。
這一場會議雖然整整持續了兩天,可木迦愣是將三城以及歸屬於獸神之城各神司的城池,全部分類清楚,並且安頓好了進城骨牌的運送事宜。
豹奚一邊走,一邊回想著那人在會議上說的每一句話,突然看到那道身影出現在眼前時,還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覺。
定了定神,又仔細看了看那烏黑的長發和熟悉的發帶,豹奚才確定自己沒有看錯。
木迦獨自坐在石凳之上,望著山下的風景,竟像是透著無盡的落寞與孤獨。
豹奚遲疑片刻,才抬起腳,緩步走到他的身邊。
“迦神使。”
似被聲音驚擾,木迦一下子轉過頭來。
那雙總是淡然的琉璃雙眸,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慌,它們的主人竭力掩飾自己的情緒,可眼角的兩抹淡淡紅痕,卻讓他如此脆弱和……
妖冶……
豹奚愣在原地,眼中只剩下月光下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