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忠大剌喇地搬了椅子坐下,自顧自地倒了一盞茶,孫一肖官職低些,規規矩矩地行了禮,站至一旁。
“裴兄,明日邯京中有一清談盛會,就在桃花源,我與阿遠特來邀裴兄一同前往,還望裴兄賞臉啊!”
裴儔擱茶盞的手頓了頓,道:“都有些什麽人?”
楊忠尚在思忖,就聽一旁的孫一肖道:“大多是前些日子匯聚邯京的青年才俊,都為吊唁裴首輔而來,”說了一半,抬眼瞧了瞧裴儔,見他神色無異,又繼續道:“大家難得聚在一起,便商討著不如辦個清談會,一展文思。”
院內有湖,張衡水在湖中養了幾尾紅色錦鯉,曹子華正事記不住,卻時刻惦記著給這魚喂食,是以水面上常常覆有一層吃不盡的魚食。
有尾魚兒探出湖面去吃,泛起一圈水波,一層一層地漾開來。
裴儔瞧了一陣,才抬頭笑道:“好,明日桃花源見。”
二人笑著告辭。
裴儔喚來曹子展,又燒了一壺水。聽著水壺底被炭火灼燒的嗡嗡聲,任一些久遠的回憶湧上心頭。
大淵從許多年前起,便有天下才子士大夫聚在一起舉辦清談會的習慣,內容多以先賢大儒、老莊思想為主,不論朝政,不分白天晝夜地論道。
初時參與者多為世家子弟,寒門是沒有資格參加的。
而這一規矩,在景豐十九年的春闈才被打破。
破矩者,是一出身劍門,年僅十七的寒門學子。
日漸西斜,身上那暖洋洋的陽光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絲絲寒意。
裴儔攏緊袖子,撥了撥炭火,衝著角門一處高聲喊道:“曹子華,說了魚食不要一天喂八遍!你看這幾條魚肥成什麽模樣了!”
桃花源是邯京東坊一間有名的酒樓,酒香,曲美,是士大夫們最喜聚集的風流勝地。
裴儔到桃花源之時,樓中已是論得熱火朝天。
桃花源一樓大廳中留了塊空地,今日竟搭起了半人高的台子,台子四周置了一排排桌椅,供了些瓜果茶酒,台上一人正將自己的論題緩緩道來,話音一落,四周便有才子起身與他相論,輸了,便告禮坐下不再發言,贏了,便與台上之人易地,再拋出下一個題目。如此幾番,最後奪魁之人,雖無法得到什麽嘉獎,但名聲一經傳揚,邯京的王侯世家們都會對其予以重視,結交有之,入幕之賓亦有之。
裴儔無心聽這些虛無縹緲的道理,入門便直直往二樓而去,果然見楊忠與孫一肖臨欄而立,已經聽了有一會兒了。
“楊兄,孫兄。”既是赴清談盛會,官職身份便不再重要,裴儔依著昔日學子的禮數,見了禮。
“裴兄。”
裴儔右手擱在欄杆上,手指輕敲,居高臨下地把整個會場掃了一圈,淡淡道:“今次有什麽新鮮的論題嗎?”
楊忠瞧了他一眼,眼神奇異,“裴兄往日不是……克己複禮,最是衷於孔聖人之道嗎?怎麽今日……”
裴儔揚起一個標準的微笑,道:“跟曹家兄弟待久了,人也愈發不正經,楊兄見笑了。”
此時還在禮部辛苦抄錄文書的曹子華曹子展,不約而同地打了個噴嚏。
楊忠笑笑,目光又轉向場中:“那裴兄可要失望了,同往年一般,無什麽大的不同。”
聽了一會兒,裴儔有些犯困,便找了個借口入了裡間,閉目休憩。
一刻鍾後,二人也相繼推門進來,裴儔聽見孫一肖低聲吩咐酒樓小廝準備酒菜,緩緩睜開了眼。
裴儔早上隻匆匆啃了個包子,此時腹中空空,多動了幾筷子。
楊忠驚奇道:“我記得裴兄往日口味清淡,喜食甜物,怎麽開始吃辣了?”
裴儔臉上波瀾不驚,又夾了一筷子辣子雞,微笑道:“前幾日天氣冷了,子華在院裡煮起了火鍋,那味道,嘖,很不錯,下次帶你們嘗嘗。”
楊忠哈哈大笑,“裴兄啊,我覺得你這個,就現在這個樣子,就很好!”
見裴儔不解地望過來,楊忠臉上笑意不減,道:“你從前不喜言語,與我們同飲同吃也悶得很,我和阿遠想與你說些體己話,都不知道從何說起。”
孫一肖也重重地點了點頭。
裴儔心中慨歎,拿起公筷默默給兩人夾了塊毛血旺。
楊忠又是一陣爽朗的笑聲,孫一肖也跟著笑彎了眼。
樓下人聲漸少,清談會似乎已經結束,三人誰都沒去過問結果,隻一味吃酒聊天。
“不想竟讓一無名小兒奪了頭籌,這清談會,是一年不如一年嘍。”
這桃花源二樓的雅間並不怎麽隔音,隔壁的談論聲便清晰地傳了過來。
“清談嘛,名次有什麽要緊,大家盡興就好,盡興就好!”這是個打圓場的。
那人又是一歎,“要說這清談會,就不該讓那些寒門子弟也參與進來,像什麽樣?”
“李兄慎言!七年前陛下親自定的規矩,世家寒門一視同仁,不分彼此。”
雅間眾人皆默了默。
“要我說,這世家與寒門之間沒了壁壘,不是好事。”聽這聲音,是最初憤慨清談會魁首出身寒門那位。
“我問諸位一句,當今寒門子弟以誰為首?”
無人回答。
楊忠握筷子的手頓了頓,極快地瞧了裴儔一眼。
這人語氣裡帶了些不屑,“那裴首輔如今是何結局?”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