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往常的習慣,羅月止定是會跟著他一起的,但今天他卻搖搖頭,說想獨自走走,一會兒在天王殿前的廣場碰面。
一切眾生,從無始來。生死相續。
羅月止在生活中絕對算不上一個膽子大的人,多少有些不經嚇。
他如今時時想著靈空大師那朦朦朧朧的幾句佛經,便總是忍不住回憶起兩年前。
那時他剛剛在這個年代蘇醒,結結實實瘋了好一陣,又哭又喊,瘋瘋癲癲,看到什麽都怕得厲害。瘋得最厲害的時候,他甚至想再投一次河,看看能不能就此從“夢中”醒來。
這舉動把羅邦賢嚇壞了,這才要街坊鄰居幫忙,把他五花大綁鎖在家裡。可綁了也沒用,綁起來羅月止掙扎得更瘋。直到李春秋推開所有人,衝上前把他摟在懷裡,聲嘶力竭的羅月止才終於不鬧了。
他靠在母親懷裡,嗅到她手指上的血腥味,隱隱約約明白,自己應當是再也回不去了。
……回去?
可腦海中那一世就是真的嗎?
他帶著那麽多不知真假的記憶站在這裡,能算是真實地活著嗎?
倘若在這個時代再死上一回,他又會去往哪裡?
羅月止嘖了一聲,下意識攥住胸口的佛牌:“腦子軸得很,怎麽又想到這兒了。”
自從那日見過靈空大師最後一面,他便將紅瑪瑙佛牌掛在了身上。
羅月止去京中的玉器寶石店問過,中原如今很少有人佩戴佛牌,據說這是從暹羅傳過來的佛飾,玉器店的老板看得新鮮,也不知該怎麽配件,便以數百顆紫檀與琥珀幫羅月止編了條珠串,可讓他將佛牌佩戴於胸口。
這佛牌應是有了些年頭,入手溫潤無比,如今貼在胸前,讓人忍不住在發呆的時候輕輕摩挲。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羅月止胡思亂想的時候,把它握在手心裡,倒的確是能讓人思緒安靜下來。
羅月止忍不住嘀咕:“大師你乃是當世高僧,佛法精深、人也仁厚,就是說話忒含糊。在我身上看到了什麽,何不說個明白?如今害我提心吊膽算是怎麽回事?
還說叫我不必害怕,這事攤在誰身上誰不怕?最近本來就沒什麽覺睡,我昨天就睡了倆時辰……”
他手握佛牌信步漫遊,順著青石路一路往西,再一抬頭,便瞅見了大相國寺正在修繕當中的琉璃塔。
佛塔外的手腳架拆得差不多,看架勢應當快完工了。
今日是靈空大師的荼毗法會,寺中工事暫停,如今琉璃塔附近全無人跡,唯獨花木掩映,倒是個僻靜的所在。
正當羅月止以為四下無人,便見眨眼間的功夫,琉璃塔後小道上慢悠悠繞出個人影來。
那人抬眼見到他,也是頗覺意外,似乎沒想到有人同自己一樣,在人家和尚廟裡,前腳剛送走了高僧,後腳便自顧自往這僻靜的地方散步。
此人大抵有三十五歲上下,身材頎長,膚色白淨,腮邊蓄長須,頭戴紗襆頭,身著雪白色的綢緞團領長袍,上繡三色穿枝花,腰系金玉蹀躞帶——當真好氣派。
就算當朝宗室,平日裡亦沒幾個這麽穿的。
羅月止商人估價的癮頭犯了,估摸著這一身行頭置辦下來,少說得花上他熬夜加班小半年的辛苦錢。
他本暗暗羨慕此人能把這錦繡衣裳穿得如此好看,估完價便立刻打消了念頭,隻覺得錢不好賺,花在穿衣打扮上不夠肉疼的。
那氣派的陌生人朝羅月止走了幾步便不動了,似乎在等羅月止主動靠近。
羅月止上前,躬身行禮:“在下保康門橋羅月止,見識淺薄,不知是哪位宗室王爺?”
“竟然是你。”陌生人仍負手而立,上下打量他片刻,忍不住笑了一下,“為何猜我是宗室?”
這不就是等人誇呢。羅月止隨口堆出幾句好聽的話,又補充道:“之前有幸見過延國公與長樂郡公,隻覺當朝宗親修養尊貴,如珪如璋,與常人有別,今見您風姿尤高於國公與郡公,想必更是貴胄人家。”
“原來是個這麽會說話的人。”陌生的宗室笑道,“且叫我聲王爺吧。”
這王爺笑起來的樣子,也不知是哪裡同趙宗楠有著三分相像。羅月止偷偷看了他好幾眼,仍沒找出緣由。
王爺察覺了他的視線,竟不嫌他冒昧,捋捋胡須溫聲問道:“在看什麽?”
羅月止便實話實說,又加了一句模模糊糊的猜測:“或許是您與延國公看起來都有一副平易近人的好脾氣。”
王爺似乎很樂意別人誇他脾氣好,看上去頗為滿意。
“您若是來參加法會的,方才怎麽沒見到?也沒聽延國公說起過。”
王爺抬頭仰視面前的琉璃塔:“長佑出面便好。人來多了聒噪,反而打擾高僧清淨……我聽長佑說起過你,你同他關系倒是好得很。宗室大都不許與百姓結交過深,這件事你可知曉?”
羅月止早有預料,知道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這事再怎麽瞞也瞞不住。他近日裡總想著靈空大師那些話,前世今生,真真假假都分不清,便叫待人接物都帶上一份無所顧忌的坦蕩來,答話時遊刃有余,半開玩笑:“不是百姓,拿手裡的寶貝換來了官身呢。”
王爺聽到這話也輕輕笑了一下:“伶牙俐齒。”
“若我記得不錯,你應當做了國子監的書庫官。手裡的生意被納到國子監名下,又被朝堂上那些呼風喚雨的高官上奏,平白折騰了好些時日。”那王爺好奇心倒是挺強,側目看著他的表情問道,“心裡怨不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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