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翊追上他,馬聞哭著向他求饒。裴翊眉頭也沒有皺一下,俯身舉刀向他而去,抬手割下了他頭頂的發髻。
這是塞北暗探的規矩。
因在北地不能暴露身份,同袍慘死暗探也不能為其斂骨,只能割去死者的一縷發絲,等到歸鄉之時,再交給死者的家人。
馬聞等了許久也沒有等到頸上應來的劇痛,反而驀地覺得頭上一松,頭髮披散在臉上。馬聞怔然抬頭,見裴翊拿著自己的發髻站在一旁,伸手扯下剛才被他印下掌紋的那一塊袍角,將那發髻包裹起來。
裴翊將包裹著的發髻放到懷中,淡淡向馬聞說道:“我會把這兩樣東西交給你的家人。”
伍柳亦走到馬聞身邊,冷冷地說了句:“你既已身死,你的事便不會殃及你的家人。”
然後抬步離去。
馬聞捂著傷口在原地愣了許久,忽然泣不成聲,他嘴裡嗆出大塊血沫,斷斷續續地向著裴翊哭道:“先鋒我在北地聽到你、你升任將、咳咳咳將軍,我心裡、我心裡其實特別為你高、高興咳咳咳咳咳。”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到最後只能俯身趴倒在地面上,嘔出大口的血水。
恍惚間,他聽到有女人的聲音在哼著歌謠,既像是北地俗語歌,又像是大鄭童謠。
或許是他在大鄭的妻子,在哼著歌謠哄他們的孩子睡覺。
她也是遊民出身,既說不好北蠻胡語,也說不好大鄭官話,哼出來的歌總是南腔北調的,叫人笑話。
就像他們的一生,他們既做不了一個北蠻人,也做不好一個大鄭人。
他們永遠都是在路上顛沛流離的遊民。
馬聞笑了起來,又想起卜朋義和徐祥。他知道自己做錯了,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做錯了。從徐祥被抓,從卜朋義被害,他就知道自己做錯了。可是他沒辦法,他暴露了,若不供出徐祥和卜朋義,死的就是他。他從一開始就做錯了,他回不了頭。
只有下輩子了,馬聞向上天祈禱,下輩子別再讓他做錯事了。
裴翊就站在原地,一直到馬聞完全失去呼吸聲後,才轉身離去,全程表情沒有過一點波動,仿佛他天生就是個冷情冷性的人。
但陸卓站在人群之外看著面容冷硬的裴翊,卻忽然前所未有地能共感到裴翊的悲傷。
他看著裴翊,透過他冷硬的外殼,看見一顆很柔軟的心。
這人天生適合戰場,可以冷靜地做一個殺伐決斷的主將,但他未必快樂。
陸卓迎向裴翊,臉上的表情比起剛才的生氣,更多了一份柔情。
裴翊抬眸看見陸卓眼中閃過的心疼,身子頓了頓,猶豫了片刻還是決定得寸進尺,小聲問道:“你原諒我了?”
“我還是在生氣。”陸卓反駁。
裴翊聞言向他露出一個無奈的表情,心道你剛才不是說你沒生氣嗎。裴翊也就是現在因為昨天給陸卓下藥有些心虛,不然立馬能給陸卓翻兩個大白眼。
陸卓抬手將裴翊納入懷中,在他鬢發邊蹭了蹭,輕聲說道:“但是生氣不妨礙我想抱著你。”
裴翊愕然,抬頭看著對面的塞北將士們,眾人已經移開視線,望天望地就是不往他們倆這邊看,將這一隅留給了他們。
裴翊低頭笑了笑,將額頭靠在陸卓的肩膀,終於放任自己在戰場上休息了片刻。
第72章
陸卓既然都跟了上來, 裴翊也只能無奈同意讓他同行。
陸卓瞧他老大不願意的樣子,直接出言奚落:“你要是打得過我,你想怎樣都成。”
武林規矩, 強者為尊。裴翊既然拿他當外人, 他也就真做個過路的江湖客給他看。
想讓他聽話?成,比他強就成。
裴翊聞言生氣地鼓起臉瞪了他一眼,似乎不滿陸卓對他的武功的評價, 臉上的表情倒是兩人渭州城再相見後,難得一見的鮮活。
陸卓看得有些動容,但見那人轉眼又對著手下的將士擺出嚴肅的神情, 吩咐他們收拾好四周戰鬥過的痕跡繼續前行。
他太習慣去做一個將領,這樣凝重的表情才是他臉上的常態,以至於陸卓都有些懷疑, 在他面前那個鮮活生動的裴翊是不是他的錯覺。
裴翊回頭, 見陸卓失神地望著自己,動作停頓了片刻。
他走到陸卓面前, 偏頭向他問道:“怎麽了?”
陸卓回過神來, 向裴翊微微一笑,抬手替他理了理鬢邊因趕路而有些散亂的鬢發, 言道:“沒什麽,只是覺得將軍好生威武俊俏, 叫陸某看了一眼就丟了魂去。”
生氣歸生氣,俏皮話還是要說的。
裴翊對他的這種彈性生氣也是頗為無奈, 白了他一眼,自去做自己的事去了。
眾人掩蓋好一路的蹤跡, 重新出發。陸卓晃悠悠地跟在他們後面, 幫他們解決跟蹤的人。
白日陸卓和裴翊便一前一後分在隊伍兩側, 晚上倒是還睡在一處。
陸卓有時見到有趣的事,也會跟裴翊嬉皮笑臉幾句,但更多的時候是沉默以待。
裴翊明白這回他是真的生氣了,卻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他和陸卓相處的時間太少,分別的時間太長,他對陸卓遠不如陸卓對他那般遊刃有余。他既不知如何與陸卓相處,更不知如何討好陸卓,患得患失間反而做出更多錯事。
這日晚間眾人在林間休息時,裴翊主動拿著乾糧走到陸卓身旁,陸卓此時站在一棵大樹下,想要在樹根處給自己今夜收拾出一個睡覺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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