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要問派誰出去尋,只見高靈曜扭頭便離開了大殿。
高靈曜走得太急,甚至忘了和師尊道別。
他凝視著愛徒的道袍背影,不緊不慢地坐回,示意小童繼續倒茶,手持白瓷杯,側臉望著窗外的滿山青翠。
“沈懷君當年可是樹敵頗多。”白笙幽幽道:“說不定碰見一兩個,就死外頭了呢。”
*
墨硯寒抄手立在窗前。
天道循環,興衰更迭,鬼域自一方忘川河畔而後發展蔓延了數十萬裡,鬼修興起,鬼域急需一位主人的降臨。
他便應運而生,他的身體在遠古的仙魔戰場上凝聚了數千年,在無數修仙者與魔族魂魄的哀嚎憤怨中,終於凝成一顆鬼心,又修煉數百年生成了靈識。
那時他意識朦朧,身形混沌,第一次睜眼便瞧見了位驚豔絕倫的白衣美人,美人清逸出塵,身若銀劍,恍然如山巔雪、林上月,第一眼便叫他的鬼心淪陷。
按人間話本的說法,這叫一見鍾情。
初來世間的他看呆了,又瞧見美人冷臉對他,便想拿些東西討好討好,恍惚間,他瞧見了好多顆肮髒的心臟。
他不知道這些心臟屬於誰,又來自何方,他只知道這些心臟鮮活地跳動著,每一次律動都噴出肮髒漆黑的血液,散發出溫熱惡心的血腥味,尤其最前面的那顆心臟,千瘡百孔,蛇蟲啃噬,已生出白花花的蛆蟲,瞧著甚是有趣。
於是他以一隻惡鬼的審美挑中了這顆心臟,急不可耐地衝上前去,想摘下來奉給美人瞧瞧,博美人一笑。
可瞬間,身下的大地裂開深淵般的裂縫,露出熾熱的岩漿,一道銀劍開天辟地,從他的頭頂拍下,他還沒回過神時便被生生拍回了鬼域。不僅如此,他胸前還凝成了一道白玉芙蓉圈,一絲精純的血滴作為禁錮,令他不得踏出鬼域一步。
於是他被困在鬼域兩百多年。
最初他是後悔的,覺得美人不喜歡血淋淋的心臟,那黑心臟又黏又膩,又生滿了蛆蟲,肯定惹美人嫌惡,應該選送顆晶瑩剔透的骷髏人頭。但在意識成型後,尤其是看波舍遞上的諸多話本後,墨硯寒後知後覺,終於明白人鬼殊途,修仙者與鬼修是天生的敵對。
而他鬼主與沈懷君,是天生的死對頭,那白玉芙蓉圈便是見證。
可眼下,死對頭卻住著他的房子,蓋著他的被子,披著他的大氅還不肯還給他。
墨硯寒心情複雜,心緒如同無數條絲線密密麻麻地交織在一起,理也理不清,如同紅蓮業火,灼燒著他的心臟。
他乾脆從懷裡掏出白瓷罐,從罐中取出顆青翠的糖霜梅子,含在嘴裡,拄著頭,呆呆地瞧著這張面容。
這兩百年來,他被困在鬼域,日子並不好過,自脫離了幼稚的孩童期,修成少年人形後,他急切地想去人間遊玩,奈何有白玉芙蓉圈的禁製在,他只能收到侍從帶回來人間的話本、糖糕。
這些東西並沒安撫他急切的心情,反而讓他對人間的興趣愈發濃烈,他迫不及待想去觀賞桃林、品嘗各地風味,同時對沈懷君的恨意成倍疊加。
他記得自己設計了好多種殺掉沈懷君的手段。
“好比把周圍布上黑霧,放出傀儡,用幻境迷惑著殺掉你。”墨硯寒靜靜對著沉睡的美人說道:“為此我特地修行鬼霧陣法,足足用了二十余年的時間。”
他的目光又落在美人纖長脆弱的脖頸處,無需使用法力,只需他輕輕一壓,喉嚨會立刻被折斷,他心心念念兩百多年的宿敵將會徹底消失在人世間,大仇得報。
墨硯寒遲疑著探出手,越過柔軟的青絲,大拇指放在美人的喉嚨處,肌膚細膩光滑,呼吸起伏時的觸感輕柔和緩。
忽而,指尖的觸感劇烈跳動,一直沉睡的沈懷君輕咳出聲。
墨硯寒一驚,飛速撤回手,視線緊緊盯著美人的臉,只見沈懷君面容蒼白,眉心難受地皺起,睡夢中不住地弓身輕咳著,過了一會兒,眼眸竟緩緩張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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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透過窗子映在雪白細紗的床幔上,沈懷君的意識漸漸恢復。
他眼前模糊一片,稍稍動下肩膀,渾身如刀割般疼痛,如有千萬把冷劍刺穿了五髒六腑,任何的移動都會牽連起別處的劇痛,腦海更是昏昏沉沉,池底時聽到的話語仿佛印在了腦子裡,不斷回放。
“運勢有高有低,此天書便是違背天道,抬高一方,故而貶低了你的道運……”
“因而你開門收徒的兩百年來,無一徒與你真心相待,亦無一人結出善果……”
“莫要灰心,天道已恢復如常,毀仙池亦不會奪走你的性命,你,回去吧。”
那蒼老的聲音仿佛來自遠古的梵音,平靜地講述這兩年來的因果,又勸解他莫要絕望,天道會給他公平和決斷。
可沈懷君隻覺得可笑,運勢恢復又怎樣,得知了因果又怎樣?
毀仙池裡盤旋著上古天雷,即便他因蒙受冤屈而被天雷放過,可池中殘存千年的雷意也毀去了所剩不多的修為,如今的他,修為盡毀,已然是廢人一個。
“咳咳……”傷情太過,他胸腔中的氣息猛然一窒,殘存的寒意得了機會,肆無忌憚地攻擊著肺腑,他剛剛清醒,卻不得不伏在床邊悶聲輕咳,調理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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