瞥見十一啟唇,一副要問詢的姿態,沈卻連忙豎起食指,抵著唇瓣,示意他噤聲。
他心裡揣著事兒,因此並沒有注意到十一那一身外出的打扮,以及徒然見著他進來,這人面上似乎還閃過了幾分錯愕。
“什麽事?”十一壓低了聲音,沈卻極少往他們這外頭來,就是偶爾過來,那也是尋沈落來的。
沈卻頭一回向人開口,顯得十分局促,手抬了又抬,好半晌,才終於鼓足了勇氣:“我想同你借些銀錢,急用,等明兒當鋪開了門,我抵了東西便還你。”
他最怕欠人債,在王府裡這些年,也從未因為銀子的事兒同旁人開過口,害怕十一拒了他,因此說得分外誠懇,連什麽時辰還,用什麽來還,他都解釋得一清二楚。
十一稍一愣:“你要銀子做什麽?”
在他看來,沈卻既不賭也不嫖,若要說起這王府上最清白乾淨的人,除了他之外,十一一時還真想不到還有旁的什麽人了。
沈卻看上去卻有幾分支吾,他與十一只是熟識,可交情到底是沒到那個地步,再說這事兒說來話長,若是攀扯起來,恐怕要誤了時辰。
見他沉默,十一倒先一步打了圓場,話鋒一轉,問他:“要多少?”
沈卻低頭忖了忖,而後才慢吞吞地答:“五十兩……”
他手上一頓,而後又往回找補道:“若你一時拿不出來,三十兩也成。”
同十一相熟的人都知道,他一向是個存不住銀子的,往往才發了月例銀子,就要去組上幾圈牌局,畫舫美人榻上宿一宿,好在這會兒年關剛過,要幾十兩他還是有的。
在十一眼裡,沈卻從來是個老實本分的,因此他想也沒想,便把手裡頭的銀子借出去了。
沈卻忙道了謝,很感激他的慷慨,可那些漂亮的場面話他不會說,只是暗暗將他的好記在心裡。
他把那借來的銀子收進錢袋,而後抬起頭,懇切地看向十一:“這事兒萬不要同旁人說起,尤其是沈落。”
“放心吧,”十一笑著一拍他肩頭,“我嘴嚴著呢。”
沈卻稍一猶疑,哀哀看著他:“我知道你同沈落要好,我也只求你這一回,他身上的傷尚未好全,你千萬別叫他憂心,好不好?”
這啞巴難得流露出幾分脆弱情緒,十一被他盯得正色起來,和他保證道:“我發誓,這事兒我絕不和沈落說。”
聽他這樣鄭重保證,沈卻這才放心地揣著銀子走了。
這會兒離戌時四刻還有不到半個時辰,他緊趕慢趕地回蘭苼院裡換了身輕便騎裝,隨即便頂著這場小雪,匆匆往平康裡趕。
到那兒的時候,沈卻問了坊間人,聽說現下才戌時三刻不到,他這才松了口氣,貓進巷口裡靜靜等著。
眼見這雪越下越密,而他隻著一身單薄騎裝,方才騎在馬上倒不覺得幾分冷,這會兒停下來了,才覺察出四下裡的刺骨寒意來。
他又沒來得及帶傘,肩上發梢都叫雪水打濕了,那被濡濕的衣料緊貼在肌膚上,寒風一吹,便凍成了冰。
冷,冷得手腳都發麻。
沈卻在病榻上思前想後地琢磨了幾日,沈落說的理,他並不是不懂,那薑少雄的欲望就是處填不滿的溝壑,就是將他整個人囫圇扔下去,恐怕也喂不飽他。
於是今夜裡他攢了這些銀子,說多不多,可說少也不少,村裡開銷不大,倘若薑少雄肯老老實實地回去過日子,這錢也足夠他使上幾年的了。
他是想勸他拿著這些金銀回鄉裡去,今夜他就是給薑少雄跪下,挨他一頓拳腳,也決不能再讓他待在這京都裡了。
可倘或這薑少雄死活不肯……沈卻下意識摸向了那隻常佩在腰間的彎刀。
不、不行。
見了血終歸不乾淨,也不好處理,還是得先將人誘哄到酒樓裡,等那人吃得醉意闌珊,他再把人弄暈,運到這坊內僻靜處。
這樣冷的寒夜,京都裡就是凍死個醉鬼,想必也並不是什麽稀奇事。
可惜半個時辰過去,沈卻冷得指頭都僵了,也沒等到人來。
他到四下裡尋了尋,把這附近都摸索過一遍,可也沒能翻出半隻熟悉人影來,他從來是個小心謹慎的,怕小孩子傳錯了話,臨行前他還到外府上親自問過了,那薑少雄確實說的是戌時四刻。
要給銀子的是自己,得利的是薑少雄,他分明才是最不該誤時辰的人,是出了什麽事,還是……
夜漸深了。
連勾欄瓦肆裡的燈火喧豗都沉寂黯淡下來,沈卻翻身上馬,正打算打馬離開時,卻忽聽岸邊有人驚呼了一句:“天爺啊,水裡好像有個東西!”
“看起來怎麽是人的衣裳?!”
沈卻調馬回頭,乘在馬背上匆匆一瞥,只見岸邊商戶複又開了門,許多居戶都圍將了上去,人潮鬧哄哄的,隱約聽見有人低聲:“淹死人了,淹死人了……”
這條遊湖裡時不時都要淹死幾個醉漢,醉酒後晃晃蕩蕩地在湖邊上走,一失足栽在湖水裡,這瓦肆中夜夜笙歌,人落進冰冷的湖水裡,說不準連個響都沒有。
醉鬼、失足落水?
沈卻心跳一錯,道旁的燈籠被重新點亮,而他惝恍地往人潮之中望了一眼,模模糊糊地看見了一個泡到發白發脹的屍體,只看衣著,依稀可辨認出那是個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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