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的人也就算了, 他最怕看見的還是沈向之,他幼年喪母, 後頭又被賣進人牙子手裡, 心裡便不再肯認那個阿爺了。
後來被買進了雁王府, 是師父教他習武鍛體,也是師父帶他去的蘭苼院, 那屋裡的床帳褥子,乃至於杯盤幾案,事無巨細, 幾乎都是師父替他置辦的。
薑少雄只是給了他一條命, 可真正教他要怎樣活下來的人, 卻是沈向之。
這麽些年,沈卻幾乎是跟在他的身後,看著他的背影長大的。
他不知道師父心裡是怎樣想的,可沈卻心裡卻是正正經經地拿他當父輩來看的,正因如此,沈卻才更怕被他看著,只要一個眼神不對,他便就會像被攥緊了心肺一般疼。
身後榻上的謝時觀掀開眼皮,見這啞巴隻著一件單衣坐在榻邊,於是便懶懶地探出一隻手來,把他往回攬:“夜裡這樣涼,你又想去哪兒?”
還不等他比劃,殿下便很霸道地替他下了論斷:“不許去,快進來睡。”
這會兒燈燭都熄得只剩下廂壁角落裡那一盞,那燭芯眼看著也快燃盡了,昏暗暗地照亮著那一小塊地方。
在這樣的光線裡,湊近了也不過只能看到一點輪廓影子,沈卻眼下就算是抬手比劃了,殿下也未必看得清。
因此沈卻便隻好拉著他手,在他展開的手心裡寫了個“孩”字。
謝時觀這會兒困得已有些迷糊了,隻覺得手心裡發癢,卻辨不清那究竟是什麽字,逼得那啞巴接連寫了好幾回,他才終於認了出來。
“唔……”殿下攥著他的手,那隻手又冰又冷的,他方才分明才抱著揉著給捂熱了,“那崽子不是都送到奶娘那去了嗎?那小奶娘是乾淨的,良人身,又有兵卒們日夜盯著,你不必憂心。”
可這啞巴卻仍舊不肯上榻,謝時觀拗不過他,因此便隻好道:“那你看一眼就回來,記得把案上的那件鶴氅披上了再出去。”
沈卻悄沒生息地就出去了,他沒去拿那件鶴氅,那是殿下的常服,他若是不知恥地披出去見人,那也太難為情了。
掀了簾出去,只見外頭晨光熹微,才是破曉之際。兵卒們都停下了,在原地支起鐵鍋,略作修整,以備晨炊。
廂外風大得緊,夾著一叢紛飛的雪粒往人臉上砸,沈卻悄悄地觀察著左右,見沒人往這邊看著,這才小心翼翼地靠近了奶娘所在的那隻小車廂。
只是才一掀簾,便很巧地對上了沈向之的目光,師父卸了那身輕甲,正小心翼翼地抱著那小崽子,口中似乎還哼著段不著調的曲子,看起來慈眉善目的,和沈卻以往見著的很不一樣。
若不是沈卻忽然闖進來,他似乎還打算低頭用下巴上那短短的青茬去戳著小崽子的臉蛋。
可一見著他,師父面上的笑意便微微僵住了,而後嗓子有些發癢地咳了一咳,尷尬地問:“怎麽起得這般早?”
他尷尬,沈卻也好不到哪裡去,一路摸過來,臉頰鼻尖都讓那寒風撲紅了,他自覺昨夜鬧出的動靜不小,那廂內矮榻都快要讓殿下晃散架了,他也要散了。
好在有腿傷遮掩著,走得慢一些,動作僵一些,倒也不算什麽。
只是沈卻自己心裡和自己過不去,總覺得師父和旁人也聽見了什麽,身有畸形便算了,還同個戲子小唱般在男人身下承歡,他怕師父也會覺得他不要臉,後悔帶出了自己這麽一個……
下流的貨色。
默了好半晌,沈卻才終於抬起手,緩緩地:“我來看看他。”
沈向之於是便把那小崽子遞回到了他懷裡,一邊把那丟在案上的輕甲穿上了,一邊低低地說:“這崽子不大像你,脾氣那樣臭,夜裡哭了不知多少回,誰來哄都沒用。”
沈卻一直低著頭,沒敢往他那邊看,他怕他會問他,昨夜都在做什麽,怎麽都不過來看這崽子一眼。
好在沈向之並沒有問,十一也在這廂內,方才正捏著鼻子給這崽子收拾那弄髒的棉帛尿布,這會兒淨了手,也貼上來逗這小娃娃玩。
“哭也能哭,尿也能尿,”十一故意玩笑著說,“真不愧是小世子,以後一定也是個有出息的。”
沈卻微微一怔,他不知道殿下對外是怎麽說的,怎麽連、連十一都好像知道了?
沈向之換上了那套輕甲,又看一眼他,皺起眉來:“這麽冷的天,怎麽穿著這一件單衣就出來了?”
他身著輕甲,身上沒其他禦寒的衣物可解,因此目光淡淡掃過十一,十一立即會意,把身上那層皮襖解下來,披到了沈卻身上。
沈卻攏著那小皮襖,再見這些故人,他總有些怔楞,仿佛是在做夢一般。
他看著十一,忽然想起了遠志,那孩子沒了他,在府中的日子也不知好不好過,他剛啟唇,十便就知道他想問誰,笑著答道:“那小子好著呢,今歲忽然就躥個了,前些日子我問他生辰,他說不出來,琢磨了好半天才知道,原來這小子都十又三四了,就是先前在那戲班子裡缺衣少食的,才看著那樣小。”
聽他們都過得好,沈卻才安了心。
沈向之看起來卻有些不大高興,這啞巴憂心這憂心那的,什麽人都收在心裡,卻從來不肯疼疼他自己。
“說實話,”沈向之往簾子那兒看了眼,又低低地,用只有沈卻能聽見的聲音問,“殿下待你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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