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煉獄。
她壓住喉間的苦澀,唇色慘白,說:“千百年來,一直都覺得女子必須‘三從四德’,現在有了女子學校,秋瑾的《勉女權歌》,謀求婦女解放,男女平等的思潮,這些都是進步思想。進步思想是讓女人是人,讓民族獨立強大,讓國民平等自由,用好的代替壞的,新生的代替舊有的,在古木中燃起新火,在廢墟上重建家園。”
她們的關系是在那天下午開始真正走向親近,很久以後沈裴秀才理解這場對話之於她、之於宋慈的意義,可惜太晚太遲,只能更加痛恨那玩弄人一生的命運。
收了宋慈的鋼筆,這位學生便時常惦記著回先生一份禮物,然而貴重的宋先生不能收,便宜的又體現不出心意,她左右為難,一拖就是半個月。
朋友陳毓知道這件事,笑說她傻:“宋先生是外地人,你不如送她我們鎮上好吃的特產,聊表心意。”
沈裴秀覺得這話在理,問她:“你陪我去買嗎?”
陳毓笑著搖搖頭,“我要回家幫我爹看醫館。”
不是每個人都能像沈裴秀一樣是春鶯,只需要快活地飛,自在地啼,不用考慮生計苦累的。
沈裴秀沒有勉強她,放學後自己去鎮上賣糕點的林記。
細雨纏纏綿綿,朦朦朧朧,點染長街和彎簷,沈裴秀在店鋪門口收了傘,笑盈盈地往裡走。
“裴秀來了,今天放學那麽早?”林記的掌櫃林三娘站在櫃子後邊,熱絡地招待沈裴秀。
“教代數的高先生請了假,我們就提前放學了,”沈裴秀站在櫃子旁邊,笑問:“三娘,雪片糕還有嗎?給我稱半斤雪片糕。”
“你趕巧,還有一些,再晚可就賣完了,”林三娘奇道:“自己家吃?半斤夠嗎?”
沈裴秀說:“不是我們家吃,學堂的宋先生是外地來的人,我想送她一份禮物,林記糕點可是長寧鎮一絕,用來當禮物最合適不過。”
林三娘當然知道她口中的宋先生是宋慈,她掩嘴笑:“嘴這麽甜,三娘喜歡。”
她揚聲:“小六,給裴秀稱半斤雪片糕,好好包裝,別丟了我林記的臉。”
正在這時,旁邊傳來阿城為難的聲音,“姑娘,你還差四個銅板。”
一個十來歲的女孩提著一盒包裝好的赤豆糕,滿臉羞紅地站在高大的夥計面前。
宋念記得自己是帶夠了錢才出的門,怎麽偏偏弄丟了四個銅板?沒有及時把糕點帶回家,必定是要挨她娘一頓罵的,被發現少了分量,必定是要挨她娘一頓打的。
恐懼從心裡生出,她鼓足勇氣,訕訕道:“可不可以……”
“阿城哥,剩下的錢我來付吧。 ”
宋念淚眼朦朧地抬起頭,看見一位比她大一點的姐姐走過來。
沈裴秀把自己買雪片糕的錢,和宋念少的四個銅板擺到櫃面上。
阿城收下錢,問:“秀秀,這你朋友?”
沈裴秀一笑,“剛才不是,現在是了。”
宋念怔怔地看著她,沈裴秀晃晃手裡的糕點盒,拉起她往外走,“走啊。”
宋念直到死的那一天,都沒有再遇到過笑得和沈裴秀一樣好看的人。
“我怎麽從來沒有在鎮上見過你?”沈裴秀撐著傘,和宋念走在雨中。
宋念細聲細語:“我叫宋念,不久前才搬來長寧鎮,謝謝你,那些錢我一定會還給你,你叫什麽?”
沈裴秀笑了笑,“我叫沈裴秀。”
靈光一現,她急切地問:“宋念,你姐姐是不是叫宋慈?”
最近才搬到鎮上的宋姓人家只有一戶。
“你比誰都值得這份獎勵。”
第8章 肆·春恨切
宋念像隻受驚的兔子,惶惶不安,“你如何知道?你認識我姐姐?”
果然是宋先生的妹妹,沈裴秀感到開心,她說:“我猜的,我是她的學生。宋念,你為何不來鏡明學堂上學?我們校長肯定很高興。”
宋念一點都不像宋慈,宋慈文秀大方,她卻是怯弱的,什麽都是怯弱的,聲音也是怯弱的,“我娘說女人待在男人多的地方是家門的羞恥。”
煙雨的濕涼似滲入骨裡,沈裴秀不適地皺眉,“這話說的未免難聽。”
這天底下怎麽會有娘這樣糟踐自己的女兒?她感到匪夷所思,“目不識丁便不羞恥了嗎?”
雨水飛濺,聲也冷漠。
宋念被她問住,想了又想,才學著她娘的話說:“被媒婆知道了是嫁不到好夫家的。”
“荒唐!”沈裴秀自己也說不清楚這話哪裡不對,就是覺得好沒道理,她嘀咕:“我娘才不會這樣想。”
宋念臉色黯淡,對沈裴秀生出幾分豔羨。
沈裴秀又問:“宋先生可以讀書,為何你不可以?”
宋念的話讓她不禁打了個寒顫,“姐姐有愛她的娘,我沒有。”
沈裴秀再問:“那你不想讀書識字嗎?”
宋念聲音大了點,“想又如何?不想又如何?我娘不會允許我和你們一樣念書的。”
她們又不一樣。
白天上學,宋慈批改作業時收到沈裴秀送的雪片糕。
這使她驚訝,“這是?”
沈裴秀不好意思道:“雪片糕,宋先生嘗嘗嗎?”
宋慈笑了,“我晚點嘗嘗,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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