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最終,她也沒能活成父親期望的樣子,不想當追夢的傻子,便拋棄了一直折磨她的繪畫,一心在金錢圍城中征程拔寨。
成就傑作的並不只有美,資本,政治,社會變化……都有可能是讓某件藝術品在歷史上留名的原因。藝術歸根到底,還是權貴的遊戲。
唐翹楚放下蠟筆。
眼前那個面容清秀卻說不出話的小啞女仍在認真作畫。
唐翹楚看著她想,自己正是在她這個年紀,開始喜歡上了畫畫;
卻也正是在這個年紀,失去了父親。
父親死後第二年,母親就嫁人了,扯了憑證的那一種。
那之後母親又改嫁了幾次。之後這些男人都再和浪漫、英俊、藝術無關,全是肥頭油腦的生意人。
母親把愛情跟天真跟初戀的男人一起陪葬了,只剩下一副野心,在黃金圍城中浴血而戰,最終博得高位。
一將功成萬骨枯。
為了得到這一切,究竟失去了些什麽,只有母親自己清楚。
因為母親,她也跟著輾轉從深圳離開,回到海南,又到深圳,再到葉城……
如今,母親變成了上流社會的闊太,再不用抱著她在追債人上門時瑟瑟發抖了。
可是唐翹楚還是不安,習慣了非要跟某個別人建立關系,讓他陪在她身邊。
她是什麽時候如此害怕孤寂的?
她想,或許是那個沒有等到父親回來的雨夜。
直到現在,有時做夢,她都還能夢到父親在女人街那個背光的平房裡孤悶地坐著,
一邊喝酒,一邊講醉話——
“我無以為舟,我無以為舟啊……”
夢到這裡,總會哭著醒來。
唐翹楚對建立一個完整穩定的家有近乎信仰的渴望。
她想要一個真正屬於自己的歸宿,和一個因這小家誕生的孩子。
如果是女兒,她一定會好好把她養大,讓她明白什麽是被愛,不叫她像那樣在房間中一個人等待,等永遠不回來的人;
不叫她往後的一生都要為失去的人在夢裡哭著醒來;
不叫她在一個不穩定的、一直顛沛流離的家庭裡……
她想給她捧花,讓她可以安穩地坐在窗邊,可以帶著微笑畫出一張有房子的小畫,畫裡有爸爸,有媽媽,還有戴著蝴蝶結的小女孩。
“大小姐,寫生時間到了。”
回過神,就見阿Ken笑著招呼她,“大家都要轉移陣地了,你不走嗎。”
再一看,果然小朋友和志願者都開始往教室外走——
那鬼機靈的小啞女早就不見了人影。
“剛才在這的那個小女孩呢?”
“走了啊,”阿Ken說,“看你一路追過來,就這麽中意小孩?”
“對呀,”唐翹楚直言不諱,“小孩誰不喜歡?”
“巧了,我也喜歡小孩。以後我們可以養一窩。”
“發什麽白日夢?”
“發下夢也開心啊。”
還想冷冰冰嘲諷他幾句,就注意到不遠處的牆角放著幾幅畫。
“青協從新生那選來的,”阿Ken發現她在看什麽,跟她解釋,
“送給這些孩子,之後會掛在走廊上。”
帶著疑慮走近,唐翹楚停在露出了一角的某幅畫面前。
之所以會注意到這邊,就是因為看見了這副畫。
雖然只露出了小部分,但配色還是讓她覺得熟悉——
移開擋在前面那些,瞬間確認了——
果然是那天在油畫教室看見的那一副,
齊臻畫的,關於她和她初見那晚。
“這是小北京的畫,”站在一旁不知內情的阿Ken說,“我讓高馳管她要的。”
阿Ken說著蹲下,細看那副油畫——
“這家夥真舍得。明明讓隨便送副習作就行,她卻挑了這麽一副……我要是能畫出這樣的畫,一定舍不得拿出來做公益。”
唐翹楚一言不發地看著畫。
一言不發,手腳卻冰涼——
真可笑。
什麽喜歡,什麽迷戀,都不過是她自導自演。
如果齊臻真的對她產生了她想象中那些感情,怎麽可能把這畫送來這裡,任它被毫不相乾的人拿走。
亡命徒們和這個世界的情感關系非常淺淡——
她明明知道的,怎麽還蠢到自以為是,覺得別人在乎,並且妄想利用那種在乎。
可是,這畫真美。
這被齊臻隨手送人、拋下了的畫,真是美麗
她卻只能只能呆滯地,站在一片陽光中看著它,任它就那樣不屬於她。
“我進美院前,一直想考的是油畫系。”
就在這時,身旁跟她一起看著畫的阿Ken突然開口。
奇怪阿Ken為什麽說起這個,就聽他繼續——
“那時候怎麽選學系,我真的糾結了很久。我想學的是油畫,老師卻讓我選設計。他說我不適合純藝,還說那是條不歸路,不僅要天賦,還要純粹。可是我呢,太世故,根本無法忍耐寂寞。”
“你可以做一個頂尖設計,或者一個不入流的畫家。設計做好了,能保你衣食無憂;當個不入流的畫家,你可能會餓死。為了活下去,你到時反正要轉行為他人裁衣裳的,你想清楚吧。——我老師這麽跟我說。”
“最終,我選了衣食無憂的路。為他人做衣裳就為他人做衣裳咯,起碼不會餓死。可是走著走著,我偶爾還是會想,如果當初我不這麽選,會怎麽樣?因為我明知自己內心更向往的,是成為一個饑餓的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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