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不畫了。
方琳來看過她幾次,問她好不好。她說挺好的。有人來這裡買醉,有人來這裡跳舞,有人來這裡一晚上約兩個女人……在這裡,人們都放任自己像蟲豸一般活著,多她一個不多。
唯獨,在每到夜班中場休息,來酒吧後門這裡一邊喝酒一邊看燈光的時候,感覺不同。
看著燈光,會習慣性陷入欣賞。輕易地捕捉到美感。輕易地臣服於光影的變幻。
燈光就像某種記號,證明她跟過去那個自己仍然維系著牽連,告訴她要她一定要記得,造物者那些美妙的秘密,她曾用畫筆探尋過。
齊臻喝一口酒。
就是這時候,下雨了。不是夏天的暴雨,而是細雨。一點一滴,好像在告訴她,
秋天要來了。
一片濕然中,想起在葉城秋天遇到的女人,和夢裡那片雪白森林。
在醫院的時候,她常睡一整天,不想醒來,想就住在夢裡。
夢裡有無法回頭的過去,還有不可能抵達的未來。夢溫柔而有力地保全了一個失落的世界,那世界中有姥姥,有唐翹楚。
夢令她真開心……又令她真難過。
齊臻放下喝空的啤酒罐。
腳開始發麻。頭痛欲裂。燥熱到作嘔。但就是在這樣糟糕的狀態下,她抬頭看見細雨裡的光。
被雨水折射的燈光在磨損的視野中發出迷人的色彩,讓她情不自禁,又一次被深深吸引了進去。
真美。
燈光這麽美,如果死掉就看不見了。
這麽感歎完,她好像又聽見姥姥說真好。
真好,你終於又在這間房裡畫畫了。
那一刻,覺得又懺悔,又感激。也是老人離開她至今,第一次感覺自己和世界的關聯還在。否則她不會在此刻愧疚又自我憎惡地覺得,活著真好。
被愧疚、憎惡和此刻感受到的美同時包圍著,齊臻發現自己哭了。
她明明背棄了畫畫,卻又因為這樣的美覺得,活著真好。
現在的自己在做什麽呢?去不了姥姥那裡,又無法提起畫筆。只會渾渾噩噩地逃避。
用發燒的身體混亂地想著這一切的時候,煙雨中,有人朝她走來。
來的是一個女人。一個長得好像唐翹楚的女人。
可是唐翹楚不可能來這裡,更不可能任自己像這樣狼狽地淋著雨,還讓這些泥濘隨意弄髒她美麗的腳……
所以齊臻想,她應該是又開始做夢了。
夢裡美麗的女人從雨中的光裡走來,好像在花樹下初見那晚一般,在她面前停下,然後彎身看著她。
“你在幹什麽。”女人問她。
“……喝酒。”她答。
女人的眼神變得生氣又疼惜,“看看你這樣子。”
齊臻想了想這句話,但還是答,“我挺好的。”
“我不覺得。”女人失望,“這不是你該待的地方,齊臻。”
“那哪裡是我該待的地方?”齊臻自嘲,“你的婚禮現場嗎?學姐。”
女人歎一聲。
“跟我走。”
到此刻,這夢顯得過分真實了。齊臻掙扎著站起來,湊近來人,再伸手撫她的臉龐。
被突然撫摸女人表情先是吃驚,隨後鎮定。那是齊臻從沒見過的,做出了某種覺悟的鎮定。
女人的鎮定讓齊臻醒悟:這不是夢。
眼前站的這個真的是唐翹楚,那個令她思念又痛恨的唐翹楚。
齊臻收回手,皺起眉頭準備轉身,卻被唐翹楚拉住。
“齊臻!跟我走!”
齊臻掀開唐翹楚的手。“不要。”
“必須要!”唐翹楚再次狠拉住她的衣襟,“你跟我回去,給我畫畫!”
被戳到了傷口,齊臻神色黯淡:“我不畫了,學姐。”
“為什麽?”
為什麽?
“你不會明白。”
齊臻說完又想走,卻唐翹楚攔住。
“我明白!”女人說,“我知道你為什麽自責,但是齊臻,那根本不是你能左右的!你為什麽總是要為一些你沒做錯的事道歉?你覺得你這樣就能得到原諒?”
齊臻被激出眼淚,帶著哭腔:“她不用原諒我!因為都是我的錯!是我……”
“對!都是你的錯!”唐翹楚打斷失控的女生,一邊說,一邊捧住齊臻淚濕的臉,“所以你必須畫下去……齊臻,你必須用自己人生最有價值的部分去償還!”
齊臻愣了愣,隨後在女人的手中哭得更厲害。看得心疼,女人抱住她。
“你啊……不明白我是多有野心一個人……為了想要的東西,我可以不折手段。”
齊臻哭得昏沉,但聽到這裡,還是禁不住問:
“你想要什麽?”
“我想要你跟我走……”女人沉定地答,“我想要你回葉城去。我想要你畫畫。”
“我畫不畫,對你來說很重要嗎?”
“很重要。”唐翹楚溫柔地低聲,“因為我一直都很嫉妒你,甚至想要成為你……齊臻,你是我的夢想。”
齊臻一怔。良久又消沉:
“可是……我對畫畫已經沒感覺了……”
“是嗎,”唐翹楚從容地問,“那躲在這裡看著燈光流淚的人,是誰?”
齊臻啞然。
醉意和病痛令她無法理性分析,只看見那攝人心魄的燈光此刻就在唐翹楚身後。它亦真亦幻,看上去既美麗,又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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