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我跟你打招呼、衝你笑,你都不理我,還一個勁後退,好像我要吃了你。”
微醺的方琳說著陷入回憶——這話題一旦開啟,就停不下來。
尤其今天她還喝了酒。
“小孩子的眼睛應該是清亮的,你卻不,雙眼無神,好像對什麽都提不起興趣——除了畫畫。一畫畫,像變了一個人。”
“我啊,之所以會一直下來找你玩,是因為把你當成了啞巴,出於同情你知道嗎?同情。所以你第一次跟我說話,真的嚇了我一大跳!”回憶起當時的情景,方琳大笑,“到現在我都還記得你跟我的第一句話說的什麽,你說‘我也要’——當時,我正在啃鹵豬蹄膀。第一次看你對除了畫畫之外的事感興趣,竟然是豬蹄膀,哈哈哈哈……”
每次都是這樣,非要津津有味地把這個當年的經典案例回顧完,方琳才會滿意。
然而,齊臻卻不記得這些。
因為年少一次事故,她的記憶不太好,甚至有很長一段時間說不出話來,所以才被方琳當成了啞巴。
然而,那只是方琳的回憶。在齊臻的記憶裡,跟方琳相關的記憶開始,則是在方琳搬來一年後的寒假。
那段時間,在老居民區附近,齊臻發現了一個停在坡道上的廢棄排氣管。
鑽進那裡,能看見圍牆另一邊的民居,是座普普通通有人間煙火的樓房,可是齊臻卻覺得那光影真美,像著魔一樣在那裡看了半個小時。
看的是冬夜裡有燈光的窗口。有人上樓,燈光便一層一層亮起,最後一扇窗口點亮,終於回到了家;有人做飯,先是陽台設爐灶的地方亮燈,然後熄滅,然後客廳亮燈,開始吃飯;有人來訪,屋中人的身影便急切地穿過有光的窗,打開門後,身影重合,是和來人緊緊相擁……
著迷於圍牆那一頭的新世界,著迷於與燈光融為一體的生活感,著迷於旁觀與猜測……於是之後的半個月裡,齊臻每晚都去那裡。好像8歲那時候,她比現在還不怕孤獨,也無所謂深冬夜冷——就是冷,才顯得那些明亮溫暖的生活片段散發出美。
那段時間,姥姥以為她每晚下樓,只是和院子裡其他小孩一起玩,所以也沒多過問。
直到有一天,北京開始下雪。
積雪的那天晚上,齊臻照例去排氣管。結果雪又下了起來,並且越下越大。
可是她還沒有回家,姥姥終於開始擔心。
於是,就在齊臻出神看著雪中對岸的燈光時,有人擋住了她的視野。
“你在這幹嘛?”突然出現的方琳又驚訝,又擔心,“知道大家都在找你嗎!竟然躲在這一個人不知道在幹嘛,奇奇怪怪的!”
女生一邊說,一邊把她從黑暗中拉出來,拍掉她頭上不知何時落上的雪花。
然而她卻在想,原來從他人的視角看來,自己在這裡看著光,是“奇怪”的。
對於方琳這個人有記憶,就是從那個雪夜開始。然而後來,跟方琳提起這件事,對方的回答卻是——
“我怎麽不記得?”
人的記憶總是以自我為中心,所以她劃定的起點和方琳劃定的完全不同。
事實上,她的記憶似乎是從8歲開始,才正式有了連續的篇章。在那之前,只有斷開的畫面。
正式篇的開頭,是最後一次見三院的劉副院長。那個老頭子問她最近畫了什麽畫。她答,直升飛機。然後姥姥帶她回家。
老人的手十分溫暖,夕陽下,她牽著她回家。
在繪畫上,齊臻有強烈的收集癖。即使是幼兒時代畫下的塗鴉,她也一直留著。
可是後來,無論如何,她都無法從留下來的畫裡找到記憶裡自己跟劉副院提過的那副“直升飛機”,不知是遺漏了,還是原本就未畫過。
這也應了劉副院在她和姥姥走入夕陽之前,最後對她們說的那些話。他說人是會產生自我保護機的,記憶也一樣。記憶這個東西,除了內在更迭,也受外力影響,比如時間的流逝,空間的變換,酒精的虛化……
再比如遭遇事故、受到打擊。
她的記憶是很是模糊了——無論對那架直升飛機,還是對母親曾經傷害她這個事實。
母親是齊家的老二,不像大姐那樣雷厲風行,又不像老么那樣備受寵愛,自小就是循規蹈矩的人。成年後,在姥爺的安排下,母親進單位頂替了他,並且跟姥爺同事的兒子相了親。
工作談不上稱心,相親對象卻是稱心的。抱著憧憬跟這個大她四歲的男人步入婚姻殿堂,次年便誕下一女,就是齊臻。
習慣了被規矩安排的母親,也開始用規矩安排自己的小家。然而這個家從成立的第一天起,就注定不能如母親所願——
父親不喜歡她。
父親是個英俊的男人,之所以晚婚到需要靠相親來解決終身大事,是因為遇到母親前,他曾有過一個心儀的對象。因為長輩反對,父親沒能與那個人得到好結局。然而對於這段有缺憾的感情,父親始終沒能放下,終於在結婚四年之後,跟那個緣分未了的女人重新走近……
母親發現父親出軌,是在一年半以後。從那開始,兩個人經常吵架。
情緒更積鬱的那一方必然是母親,無處宣泄的時候,她就拿自己和男人生下的孩子出氣——
矛盾不可能因此解決,於是,有了那個陰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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