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已經是我待在拜月教的第十個年頭,聞錦的容顏到了極致綻放的年齡。這樣一張與折彌酷似的面容總讓我產生錯覺,我面對的是折彌與夭華,而不是別的誰。我不止一次見過聞錦在司神殿裡與歸遲擁抱,因為沒有實體,聞錦的淚水總是穿越歸遲半透明的身體滴落地面。歸遲低頭吻她,她的唇瓣落在聞錦微闔的嘴唇上,沒有觸感,沒有溫度,可她們彼此投入地好像這樣便能地老天荒。
我終於相信夭華是這樣地愛過折彌。我無數次忖度折彌最後的選擇,她為何會如此冷情地看著夭華去死。
只是我一如既往地沒有答案,正如我無法回答聞錦的問題,事實上,我已經分不清靈染到底是歸遲還是夭華。
這十年來我很少想起自己在祝靈島的日子,很少想起河雅。我的目光全在歸遲身上,我注視她清冷的背影,我注視她幾乎與折彌別無二致的動作神態,她的這份感情持久而綿長,卻是透給聞錦全部交托給另一個她自己都不清楚的存在。
聞錦是個心細的人,對這一切她不可能沒有察覺。可人前的聞錦一向是淡定的,我無法確知她是否因為此事與歸遲發生過爭執,但是至少她從不曾在我面前抱怨過哪怕一句。
不知道具體是哪一天,聞錦從外面領回一個稚女,那晚她把我邀去喝酒。我才喝了一些就覺得頭腦昏沉,開口問她為何會帶回陌生人。
聞錦一杯接一杯往肚子裡灌酒,她淡定地好像在喝的只是水而已:“這裡需要教主。”
“你還年輕。”
她笑,與折彌相似的眉眼間也溢滿笑容:“是啊,還年輕。”
那晚我喝了很多,臨走前不及思量,掏出被體溫捂熱的箋紙問聞錦道:“可否告訴我這上面寫的是什麽?”
聞錦略看一眼,漫不經心念道:“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夜過也,東窗未白孤燈滅。”
“多謝。”
我收回箋紙,扶著額頭笑,轉身將它撕碎了扔於風中。我想我是醉了,能將珍藏了十年的東西如此輕易就舍棄。
河雅說除非她親口承認,其他不管聽到什麽,聽便聽了,千萬不要放到心裡去。我以前總是半信半疑她的話,但是這次是真信,真信她對離珠的情誼,早已經海枯石爛永垂不朽。
夜深人靜,我擁被哭地不能自抑。
又過去三年,聞錦死地毫無預兆。其實也並非全然如此,早在她將那稚女帶回拜月教時我就該有所察覺。甚至就是前兩日,她也立在水榭邊對我道:“我會一天一天老下去,皮膚松弛,長滿皺紋,醜陋到讓人不忍多看一眼。你們會遺忘我年輕時的風華,老邁而行動遲緩,這是我留給你們的最後印象。”
這樣的聞錦讓我想起夭華,心內閃過不舍,於是我回說:“生老病死是人間常態,放寬心胸,這並沒有什麽可怖的,相信我。”
聞錦笑了,沒有再說什麽。
她去地很安然。是最美麗的死法,穿著華服,描了最後一次眉,彷佛只是睡著了一樣——她死在自己最美好的韶華裡,沒有給任何人窺看她遲暮姿態的機會,人們將會銘記她的傾城面容,永不失色。
歸遲站在她的棺槨邊看她,靈堂裡四處是飄飛的白色帷幔,外面隱約傳來啼哭,風吹布幔,淒慌地令人心生冰涼。
歸遲淡淡對我道:“今日起我不是靈染。”
我側頭看她。
她的目光凝在聞錦的臉上,口中道:“你曾喚我‘歸遲’?那麽我以後便是歸遲。”
一時無數思緒紛至遝來,我說不出話。
歸遲的手指沿著聞錦的五官慢慢描摹,好像是最後一次的邀約般,極盡溫柔纏綿。最後她收回手,不置一詞,轉身離去。
那是我在拜月教待的最後一晚。歸遲是無根的遊魂,失去聞錦之後,她需要去尋找第二個替代品。不消她說,我心領神會。
我跟著歸遲走過許多地方,她已不是十三年前在司神殿所見時那個半透明的影子,途徑洛陽她覓到了中意的寄主。那天刮雪,天色一直是灰蒙蒙的,洛陽街頭出殯的儀隊綿延數裡。我和歸遲夾在人群裡,隱約聽到有人說:“這下朱府的財產還不全落進了秦爺的肚子裡?”
“誰說不是?保不定秦爺等這天等了多久呢?”
“我看秦夫人這一去,七成家財要被秦爺敗掉。”
……
我轉頭,先頭私語的兩人留意到我的視線,大無畏地掃了我幾眼,卻也就此打住不再說了。
我擰著眉頭略作思索,問道:“秦夫人……可是姓朱?”
那兩人面面相覷,隔了會,在漫天飄飛的白色紙錢中終究抵不過閑話的吸引力,一個回我道:“朱家小姐自然是姓朱的。”
這洛陽城裡除了朱鳳幼,我再想不出第二個——她終究還是回來成親。
我沉默好久,看著滾滾車輪踐踏殘雪,髒汙的雪水飛濺而起,一滴正落在我手背之上。我緩緩拭去,又問道:“二位可知朱府那位冷小姐如今何處?”
“朱府哪來的冷小姐?”
“啊呀,有的呀!你怎麽給忘了?朱少爺的原配夫人不是姓冷?”
“哦,哦!”那人一拍腦袋:“我想起來了,姑娘問的莫不是大少奶奶的胞妹冷二小姐?”
我心裡已經有很不詳的預感,果不其然,那人惋惜道:“早沒了,沒了十幾年了。說是和她姐姐一樣跳了府裡的蓮花池,也不知道作的什麽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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