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間做了許多從前的夢, 可一晃見了天光,那些夢影又輕飄飄散了。
同樣在屋內燭光中坐了一宿的是乙未。
她雖已枯槁遲暮、老邁龍鍾, 但在蠱皿之前,她的面上始終掛著一副難以言喻的笑意。
單看笑意,仿若煉蠱一事是其畢生所愛, 有使她忘卻煩憂、拋卻塵世苦悶的效用;才讓她幸苦一宿,卻絲毫不嫌勞累。
可羅艽印象中的乙未……分明對煉蠱之事一竅不通。
不僅一竅不通,還百般抗拒。
然,紅石山的人總歸比羅艽更懂蠱;乙未能讓她們都如此敬重,並稱其為所謂“醫師大人”, 說明她煉蠱之術應當極其不錯。
而醫館那消解佛門法器的奇水, 也是乙未喜蠱、擅蠱實打實的證據。
也是。羅艽心道。
百年的時間過去了,滄海桑田;鍾愛之物變一變、喜愛之事易一易,又有何妨呢?
面前乙未饒有興致地瞧過來,遞上一盅藥蠱。“小姑娘, 看看分量。我可沒有多收你錢哦。”
羅艽接過, 猶疑問道:“乙……醫師大人。您不問我緣何煉這……”
乙未卻忽伸出食指, 點點那盅蠱,“不問緣由,是我們蠱師的‘道’。此後,不論你那這蠱作惡或行善, 便都與我無關。”
羅艽神色一落。
她忽開口問:“醫師, 您為何煉蠱呢?”
乙未聞言, 像是有所驚訝,卻依舊莞爾。“不過尋故人遺志。”
故人?
陸離辛嗎?
陸離辛啥遺志??
……算了。
她也並不想搞懂變態的心思。
此次紅石山一趟,收獲不多不少,恰填滿預期。
雖說偶然見了一位故人,但對方顯然也沒認出她。
就算認出了,又能說什麽呢?
多半還是相顧無言。
羅艽掂了掂手中藥蠱,歎了口氣。
她不想再和前世認識的人扯上關系了。
當然,葉青洲例外。
*
出了醫館,羅艽從街口購得一件阻擋風沙的外衫,緊著帽衫在街上晃蕩。來回三次,終於從骨器鋪子前撈回林稚的白鷹。
“風儀門出師前的那場遊歷,我一定要先來這紅石山住上十天半個月。”縮回飛蟲前,林稚借著白鷹那對尖喙嚷嚷道,“我這種大偃甲師,怎麽能閉門造車?……”
“知道了,知道了。”羅艽說著便把飛蟲塞進袖中。
她抽出背上歸塵劍,將其朝地上一擲,禦劍掠過晨間集市。
此時正是廿五日巳時。
距周昭越說的廿七日,還有十七個時辰。
*
清都往北一十五裡,是一處同莫小漁村極其相似的村莊。
羅艽到時,只見一片炊煙,冬林針葉青櫪櫪。
自葉青洲被囚,羅艽沒睡過一夜好覺;前幾日來了清都,又進牢獄,再禦劍千裡去紅石山,於醫館閣樓靠窗將就一宿,便又是禦劍回到清都。幾經波折、一路顛簸;是以此時,在林間落地的那一刻,羅艽一頭栽進枯草堆。
枯草堆裡許多蒼耳,正扎進羅艽額頭,引一陣細麻麻的疼。
羅艽又痛又癢,眼前一黑。
本就在打著架的眼皮子,於此刻更像是粘了膠水。
她將自己裹在厚厚衣衫裡,半天沒爬起來。
險些就在這枯草堆裡昏睡過去。
百年前的羅艽道行深,又辟谷多年,別說三天沒合眼了,就算三十天沒一頓好歇,亦能拔劍掀翻那佛門十八羅漢。
可如今徐良娣這身軀實在算不上多強壯,兼以此刻餓且困,竟連開口說話都有些力不從心。
一晃神,羅艽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年幼那會兒,街巷市井中。
隨便一處安暖地都能讓她合目而眠;但一點兒風吹草動,又能讓她倏地驚醒。
疲態、困頓不堪。
恰如此刻。
——不。
或有些許不同。
彼時困苦,但即便真到了絕境,也不過她一人一死了之;眼下雖苦難,但若真的自我放棄,可得帶著青洲一起沒命。
更何況,倘若真是活死人……
那到時候沒命的,大概也不止她與葉青洲了。
而此時眼前已有些許曙光。
羅艽心道,斷不能功虧一簣。
她掙扎著起身。
可摸了摸發疼的腦袋,總覺著眼前叢林轉著不少小星星;腦袋裡像藏了隻蜜蜂,正嗡嗡轉個不停。
“呀!——”
身後響起的稚子童音將羅艽嚇得一個激靈。
她回頭,見是一個扎著衝天辮兒的小女孩,五六歲模樣,一雙大眼睛水靈靈,一張臉也圓圓的。
“就是你,從南邊,‘唰’地一下,飛~了過來?”
大概是缺了門牙,小女孩說話有點漏風。
羅艽瞧小女孩臉被這深冬的林風凍得通紅,像一個紅彤彤的蘋果。
她微彎下腰,一瞧這小女孩嘴巴,兩顆門牙全不在。
羅艽忍俊不禁,又道:“這麽晚了不回家?不餓麽?”
小女孩壓根兒不順著她話講,隻持之以恆地說道:“姐姐你是飛過來的嗎?像一顆星星一樣,飛過來的嗎?”
羅艽:“對。我飛過來的。”
“姐姐為什麽會飛呢?”
“因為姐姐是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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