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顯得讓彭芸看不下去。
她耐心地溫和地說:“晴晴,其實大人的事都過去了,我不怨你媽。”
“我不認識你媽,她要跟誰好,我管不著,跟我結婚的是姓周的,我要怨也是怨他。”
“你說我這會兒連姓周的也不在乎了,還能在意你媽嗎?”
紀晴晴含淚抬眼看她,挺翹的鼻子因為哭泣而粉粉的,看上去晶瑩剔透,跟雨花石似的。
“但這關系畢竟在,咱倆好不了了。”
“你跟我不在乎,有人在乎。”彭芸恍惚著說。
紀晴晴眼睛一眨,清亮的淚珠子就滾下來,從她細嫩得能看見絨毛的臉上滑過,親吻似的,留下濕漉漉的痕跡。
她說不出話,隻微張著雙唇,抽氣,呼氣,靜靜把彭芸的一席話聽完。
“你要留下來跟我好,咱倆指定被指指點點,但我不想你被說。”
“我說這個話,是覺得,你喜歡我,你可能也不想我被說。”
彭芸說得很實在,豔麗的嘴唇抿起來,她想,自己想想紀晴晴以後要被嚼舌根,都已經夠難受了,紀晴晴那麽喜歡她,如果自己被人閑言碎語,那她得多難過啊。
可能還得哭,還得哭。
“那咱們走,芸姐。”紀晴晴抓住她的手,攥在手心兒裡。
彭芸摘下紀晴晴鬢間最後一顆紙屑,都收集在手裡,望著散落的它們,撥弄兩下,然後搖頭。
“我不想跟你去市裡,我不知道乾點啥,我在這過了三十多年了,不想動。我不喜歡坐地鐵,那些人上下班跟趕命似的,時間過得賊快。空氣也不好,我呆一天就直咳嗽。”
“到時候,我們要租房,估計只能租廁所那麽大。”彭芸在網上搜過城裡租房的價格,其實有那麽一刻,也曾動過一點遠走高飛的心思。她望著自己破舊的但還算寬敞的小屋,說:“你說城裡多怪啊,外邊兒吧大得找不著路,但每個人關起門來,就只有豆腐塊兒那麽大的地方。”
“城裡的日子,我過不慣,過不來。”她說。
“咱倆算了吧,你聽芸姐的,”她抱著紀晴晴,說,“其實我也沒多喜歡你,就覺得有個伴兒挺好,有時想著,有時也沒那麽想,你要走了,我還輕松,不用成天惦記這事。”
“你看我,我都沒哭。”
她笑著摟住紀晴晴的肩膀。
“你姨媽不是說嗎,我當年捉姓周的,還挺傷心地在樓道裡哭呢,我這會兒跟你說算了,可沒哭。”
她木然地看自己的影子出現在黑漆漆的電視屏幕裡,跟個怪物似的。
“咱倆才認識幾個月,畢竟。還是當朋友好,你在城裡想家了,給我打電話。”
“做朋友,也能處挺久呢。”
紀晴晴埋頭在她脖子旁哭,眼淚燙燙的,似要把彭芸灼出個洞來。
可惜她灼不出來,看不見彭芸的心。
樓上有人在剁餡兒,咚咚咚,咚咚咚的,讓整個老樓直震。彭芸覺得自己心裡的翻江倒海也震天響,有人用刀在她身體裡剁餡兒,砍斷一根骨頭,又是一根骨頭,斬斷一根筋,又是一根筋。
但她也不覺得痛,她就想歎氣,歎了一口,又一口。
她又開始想了,接著以前的念想,上次她想到,紀晴晴應該找個什麽樣的人呢?找個經理吧,一定得是大學畢業的,穿西裝,最好有小轎車,別再讓紀晴晴騎車了。
彭芸也舍不得她擠公交車,擠地鐵。
城裡的公交車不厚道,招手也不停,慢跑了一步,也不停。
咱可不受那個氣,她在心裡拍拍紀晴晴。
這是一個溫情又無情的夜晚,彭芸抱著紀晴晴,倆人都沒有睡,等天亮,十點,十一點,她倆仍然是躺在床上,看窗戶透進來的陽光的陰影,它緩慢地移動,從人的腳脖子那裡,移到人的眼睛上。
紀晴晴的外公給她打電話,她翻身起來,要回去了,默默穿衣服的時候她突然回身親了彭芸的臉一下,然後去廁所洗漱,靠在門邊跟彭芸說了一聲,就關門離開。
彭芸和紀晴晴就這樣分開了。
從那天以後,彭芸就沒有開張,也沒回家,紀晴晴在小賣部和家門口蹲了半個月,都沒有她的身影。
她給彭芸打電話,彭芸說她回鄉下過年了。
彭芸的親舅舅舅媽在鄉下,她回去順便拜拜老人。
紀晴晴不斷給她打電話,彭芸隻說,先別見面了,讓她好好準備去市裡。
彭芸在鄉下,坐在沒說過幾句話的舅舅舅媽的院子前,看幾個小孩在田坎上放鞭炮,劈裡啪啦,把魚驚得蹦了兩下。
過完年,她收到紀晴晴的信息,說她去市裡了,她會好好工作,小矮桌和小凳子別賣,她放假就回來,還烤串。
二月底,彭芸才回到她的小家,門口有一袋水果,看著放挺久了,外面是好好的,翻開來看,裡面都爛了,一個都不能吃。
彭芸突然就想起紀晴晴給她削蘋果的樣子,細致又體貼。
她沒有被女孩兒愛過,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女孩兒的愛都這樣,小得像不削斷的果皮,很薄,想讓她多吃一點點果肉的那種薄。
正如彭芸所料,城市的生活異常忙碌,工作後的紀晴晴被佔據了所有的時間和精力,聯系她越來越少。分開後的日子不如想象中那麽難熬,彭芸只不過是回到了從前,每天懶洋洋地醒來,仔細塗抹面霜,然後香噴噴地走到街角吃三塊五一碗的小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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