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2191年慕尼黑的初雪。
但並沒有下大,半小時的細碎雪花後,雪就停了。
盧簫坐在路邊,失神地望著天空,手中的三明治已經涼了。年度匯報結束後,她就一直沒什麽胃口。
北邊支局,南邊支局,塞維利亞特別行政局……一個個警司長的匯報殘留在腦海中,如魔鬼般縈繞。
無論在哪裡,都有令人意想不到又聳人聽聞的案件。
殺妻案,秘密囚禁案,器官黑市案,世間的一切陰暗都在年度匯報上大展身手,成為一個個晉升的階梯。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從世間消失,變成了肩章上的星星。
相比之下,盧簫很慶幸,今年沒有什麽晉升的契機。最惡劣的也不過是那件馬博賴案,和這些刷新對人類認知的案子比起來,不知溫和到哪裡去了。
如果事業消沉的代價是和平,她寧願永遠默默無聞。
早晨的沃夫街人來人往,很是熱鬧。披薩窗口前,人手一杯咖啡的上班族們正排隊等待。拿鐵順著沒拿穩的杯口滴出,滴到斑駁的地上。融化的雪碾成灰色的冰,上面滿是煙頭和灰。
對面是慕尼黑綜合大樓,那裡有電影院,桑拿店,棋牌館,還有兩層小商鋪,是市民們休閑娛樂的絕佳場所。
但盧簫對此興趣索然。她打算發一會兒呆,然後到咖啡廳裡看書打發時間。
她重新看了看手中的三明治。舍不得浪費食物,便只能繼續吃。一口,一口,和鼻尖一樣冷。
吃完後,她拍了拍凍僵的手。
雪開始融化,僅存的溫暖從灰藍的天空抽離。空氣中傳來灰塵的味道,刺激地摩擦著鼻腔。
在失神的悠閑中,她的眼前浮現出金發碧眼的女人。那條蛇若和自己並肩坐在這裡,怕會凍僵的吧?這一生中,她見過雪嗎?
“IchwillnachHause.”
一種很久沒聽過的語言,一句許久沒聽過的話。盧簫以為自己出了幻覺,像回到了童年的花園,字母在花香中飛舞,滿地都是淡粉色的花瓣。
“IchwillnachHause.”那個聲音重複了一遍。
盧簫循聲望去,發現長椅的另一頭坐著一位白胡子老者。身穿破舊的軍大衣,拄著一個鏽跡斑斑的金屬拐杖,像從歷史中走出的幻影。
他的臉部有許多黑紅色的傷疤,高高的鼻子也歪了一個角度。
盧簫立刻辨認出,他臉上的疤是戰爭留下的。有刀痕,彈痕,和燃彈燒傷的痕跡。
“IchwillnachHause.(我想回家。)”老者默默注視著盧簫,仍重複著那句話。
他為什麽要和自己說話?盧簫內心滿是疑惑。緊接著,她反應了過來,這老人怕是有阿爾茲海默症,從家裡走丟了。
雖然這裡是慕尼黑,不是自己管轄范圍,但碰到需要幫助的人也應履行世州軍警的義務。
盧簫猶豫片刻後,坐到他的身邊:“您知道家在哪兒嗎?”
老人的眼神變得無比迷惑。
“DasistnichtDeutsch.Ichkannleidernichtverstehen.(這不是德語。我聽不懂您的話。)”
盧簫愣住了。這什麽年頭了,怎麽還有人不會說中文。雖然慕尼黑確實曾是德語地區,但自從2134年世州統一後,其它語言已被全面放棄了。
已經過了近六十年了。
唯一的解釋便是,這位老者得病後將所學到的中文全盤忘記,隻保留了第一語言的記憶。
盧簫猶豫了一下,終於像老者一樣開了口。按理說,她不應該講德語的,作為一名警司應該起表率作用,堅持推廣普通話。
“WissenSie,woIhrHausist?(您知道家在哪兒嗎?)”
老者的眼神終於不再迷惑,甚至轉為了欣喜:“NebendemAlexanderplatz.(在亞歷山大廣場旁邊。)”
“Achso,danngehenSiebitte……Entschuldigung,WelcherPlatz?(這樣啊,那請您向……等等,哪個廣場?)”盧簫突然意識到了問題,睜大了眼睛。
“Alexanderplatz.(亞歷山大廣場。)”
還真是這個名字。
與滿臉欣喜的老者截然相反,盧簫的表情僵住了:“AbereristinBerlin.(但它在柏林。)”
“GibtesProblem?(有問題嗎?)”
“HieristMuenchen.(這裡是慕尼黑。)”
老者的眼神再次轉為了疑惑。他點點頭,又搖搖頭,好像聽懂了又沒聽懂。
盧簫倍感棘手。病得不輕,恐怕得聯系家屬領人。那麽,就先把他帶到警局查個人識別碼吧。
但她剛要開口時,就又被老人打斷了。
“NocheinKrieg.(又要有一場戰爭了。)”
“Wiebitte?(什麽?)”
“NocheinKrieg.SehenSiedieStrassen,diePolizei,siesindeinfachinChaos.Naja,obwohlsiejetztinOrdnungaussehen,sindsiewesentlichextremchaotisch.(又要有一場戰爭了。看看這些街道,這些警察,他們亂成一片。呵呵,別以為他們看起來風平浪靜,其實本質上已混亂不堪。)”
盧簫愣住了,因為這位老者形容得還真的像那麽一回事。
但緊接著她反應了過來,隻覺得又心酸又好笑。這位老者一定是三戰的老兵,他的記憶應該停留在了七十年前,也難怪他覺得要打仗了。他剛才說的話,是在形容記憶中的柏林吧。
仔細觀察一下那破舊的軍大衣,確實是另一個時代與體系下的產物。她不忍心打斷老者腦海內的電影膠片,便柔聲附和:“Wahrscheinlich.(也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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