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簫捏了捏她的手,笑道:“我們走起來吧。動起來,就不冷了。”
白冉沒有說話,眼神猶豫,淺金色的睫毛凝了一層白霜。她深深信任著年輕的上尉,卻仍在躊躇,因為與天性逆向而行實在違背本能。
“我們在車上吃了飯,你又是個大活人,怎麽不能產熱呢?”盧簫拉住她的手,向出站的方向微微退一步。“跑一跑,餓了我請你吃飯。”
白冉被這話逗笑了。
而精神狀態一好,她的肢體也活了起來。
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白冉邁的步子越來越大,身體姿態也越來越輕松自如。
看到積極的苗頭,盧簫感到整個人放松了不少。看著白冉漸漸從圍巾中探出的下巴,她自己都沒意識到時,嘴角便已不住上揚。
“好些了?”
“托你的福。”語氣也愉悅不少。
街上仍在下雪,且越下越大。
身體暖和過來後,白冉抬起頭,目不轉睛地盯著鵝毛般的雪花,驚異寫滿了臉龐。純真籠罩她的臉頰和身體,眼眸中倒映出閃過的白色碎片,此刻的那雙眼睛真真的像個玻璃彈珠了。
“之前從來沒見過雪?”盧簫驚異地問。
沉默了幾秒後。
“沒有。”
不知是不是錯覺,短短的兩個字中聽出了嘲諷。無力又心酸的嘲諷。而且不是在嘲諷別人,好像在嘲諷自己。
空氣變得更冷了。
盧簫低頭看著雪地上的腳印,突然想到了六年前的那個下午。
緊接著,她思考了一下今天的日期。不知是不是巧合,六年前的今天自己也在維也納,而那天的維也納也在下大雪。
骨灰盒的觸感在手中清晰。明明手插在口袋裡,卻摸到了冰冷的木頭。
熟悉中夾雜著陌生。
她不解地抬頭看向天空,心臟開始停滯,恍惚間以為時間從未流動過。
再回過神來時,盧簫看到身邊的白冉正在盯著自己。
“想到了什麽?”白冉問。
“沒什麽。”盧簫答。
兩人默默前進。
她們經過了維也納音樂協會大廳。三層高的古典建築金碧輝煌,卻異常寂靜。很久很久以前,那裡本應該有交響樂演出的。
“現在還會有演出麽?”似問非問,因為問話人早就知道答案。
盧簫實話實說:“只會演軍樂了。”預料之中的答案。
“真可惜,”白冉輕輕笑著,“不然我一定要在那裡演奏《卡門》。”
《卡門》。
盧簫僵住了。不知是不是巧合,今天的一切都讓她想起六年前的事情。金色的建築隱隱傳出花腔女高音的歌喉,撕碎天空,抹去白雪。
白冉挑了下眉,再次斜眼看向她:“想到什麽了?”
“沒事。”盧簫搖搖頭,心卻越跳越快。
白冉意味不明地點點頭,張了張嘴,卻終也沒說話。
維也納這座城市不小。但在兩人無止境的走路下,它小得像個玩具城堡。
她們經過一片繁華的街區,經過沉睡著的住宅區,經過蓋上雪被子的農田。
城市即將走到盡頭。
再往外,便是幾片墓地了。
看著通向墓地的小道,盧簫突然很想向後退。回憶越來越清晰,清晰到讓她渾身出冷汗。
某片雲杉林的背後,有親手埋葬過的人。而在埋葬的那一刻,她仍清楚地記得,冷風肆起,整個人是那麽渺小而沒用,天地間的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垃圾。
白冉毫無意識。她走近土路旁的指示牌,注視著墓地的名字。雪花不停往她的羽絨服上落,落出斑駁的白色。
她轉過頭來,指向公墓的一側。她沒有戴手套,纖長雪白的手指在風中僵冷。
“那片墓地,你去過嗎?”
“我?”盧簫突然不知該如何呼吸。
“嗯。去過嗎?”
“……去過。”盧簫閉上眼睛。雖然她既不想承認也不想回憶,可終無法說謊。
但白冉並沒有打算追問理由,這讓盧簫松了口氣。
“我也想去。”
“去墓地?為什麽?”
“我從來不去墓地,很好奇。”白冉垂下眼,鼻尖重新染上凍僵的紅色。“不喜歡悼念死人。”
不喜歡悼念死人的話,去墓地作什麽呢?盧簫哭笑不得,但還是決定滿足白冉的願望。她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一直在縱容這女人的一切要求。
“那我陪你去。”
“謝謝。”從這一刻,白冉的嗓音開始顫抖。
從來沒聽過白冉的嗓音顫抖,盧簫警覺地轉頭,看到一個越來越木的表情,木得讓人害怕。
幽靜的秘密埋在雪中,被風吹動的枝條沙沙作響。
潮濕的陰天下漸漸聚起薄霧,四散的灰色墓碑上,十字架黯淡無光。世州這地面上早已沒人信教,但立十字架的傳統卻傳承了下來,或許是因為好看。
兩人爬上低矮的山坡。
或許是因為溫度過低的原因,白冉的體力很差,不停地喘著氣。盧簫好幾次想上前扶她,卻被她拒絕了。
她們便只能一點點穿行在墓碑之間。
作為唯物主義者,盧簫並不害怕,但也會覺詭異。或許是因為終也沒能幫到沉睡於墓中的人,她自認為無顏再踏入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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