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禁去揣測這幾天甘玲都在什麽地方呆著,她帶著的那隻手機在哪裡充電,那一身的髒衣服什麽時候換洗,難道都是在大街上露宿嗎?可她若是鄭寧寧的母親,總有家要回,若是家不在能縣,總也有親戚家可以投奔吧?即便是沒有,能縣幾年來一直沒有什麽新冠確診病例,旅館還是開門營業的,價格便宜。
到底也是沒忍心,我燒水換衣服,灌了一壺熱水用大的紅綠配色的保溫杯揣著,翻了翻我裝藥的塑料袋子,去掉許多過期藥片,還翻到幾片阿司匹林,想了想還是放下了,揣了兩包板藍根在兜裡。
我同情她。
我同情所有受苦難的人。
這種同情顯得我真像甘玲所說的“聖母瑪利亞”。但是她不知道《聖經》裡從沒有提過聖母這回事,裡面有七個瑪利亞,全都是普通的凡人,其中有一個莫名其妙地被選中,生下一個偉大的孩子,然後母憑子貴地被後來的人冠以“聖”名。
我忽然又想起甘玲,一個和聖母完全相反的女人,女兒死了七年姍姍來遲,女兒活著的時候連接送也沒有。
我有點兒動搖。
甘玲真會拿捏我,她一眼就看出我外強中乾嘴巴不牢靠,我想要說出真相,我急於說出口,我只是不能說。下樓前我又做了點兒心理準備,對著鏡子思考片刻,才把七年前的事情再度按下。
帶著東西下去之後,甘玲果然還蜷縮在那個角落,目前為止還算安全,醉漢們也不知道喝到第幾瓶了。我蹲下推了推她的肩膀,女人扭過頭,我也沒有多說什麽,把板藍根和熱水放在她腦袋旁邊,甘玲眼睛微微一抬,撐著身子坐起來,擰開保溫杯吹了口氣,才說:“你確實是有點兒……聖母了。”
“行了,我也沒什麽別的辦法。你自己看著辦吧,別死在這兒,我良心過不去。”我拍拍手站起來,看看那個保溫杯,咬咬牙,就當扔了。
甘玲把熱水倒在杯蓋慢慢地吹著,我定了一下,就折返回去。
她好像不在我背後就不會說話一樣,忽然又叫住我了:“小薑老師。”
“幹什麽?”
“寧寧死的時候,你的良心也會過不去嗎?”
我加快了腳步,避免自己張口回答這句話。
我很想回答,我一張口,四周就有竹子刷刷生長,刀砍斷竹子的聲音清晰可聞,我聽見鄭寧寧垂死的呼喚。
“小薑老師,救我。”
我狠狠地一閉氣,讓自己顯得沉著。然而回家之後我就有些虛脫,關了空調把自己蜷縮在被子裡,耳機裡放著五條人和許茹芸,所有的干擾都不能讓我忘記鄭寧寧,她媽媽替她來索命了。
我的良心,沒有一刻過得去。
第二天早上,我頂著黑眼圈打開門,看見了門前擺著的保溫杯和半袋板藍根,似乎是用火烤過,塑料袋融化封住了口,我收回東西放進去,短暫地將這件事拋在腦後。
保衛處已經安排上了維修工爬上電線杆子維修我們的監控攝像頭,李勇全非常積極,叉著腰在底下扶著人家不需要扶的梯子,又在旁邊指手畫腳。可能是他修摩托車的錢比我修電動車更貴。
對孩子們的排練已經進入正途,每排練一天就離鄭寧寧的忌日更近一天。
鄭寧寧死在5月22日。
每年我都去鄭寧寧的墳前送花,每年我都去她奶奶家挨罵。
今年是第七年,按照能縣的規矩是要在忌日之前的七天每天燒紙迎接死者歸來,死者會在家裡大吃大喝,所以這七天每天都要吃好的,晚上鬼魂會偷吃的。但是我沒有什麽燒紙的習慣,鄭寧寧的鬼魂也不認識我家,我只能掛記在心上。
說是挨罵,是第一年第二年挨罵比較多,第三年直到去年,鄭寧寧的奶奶老得特別快,罵也罵不動了,佝僂著腰撿垃圾,我去幫一天忙,她不罵我,我帶來東西,她會冷笑,偶爾會喃喃自語地和我說些話,但是我不太聽得見,最後我送完東西,替她乾完活,她就把我掃地出門。
演出是在6月1日,學前班的表演姑且不談,朱二婷帶的大班向日葵班就特別沒有創意,絞盡腦汁最後對著班名說“那就排演《種太陽》吧!”
我一聽立馬說:“那都多少年前的兒歌了,你怎麽比我還老呢,換一個吧。”
朱二婷不肯換,覺得這首歌特別顯示班風班貌,最後我給她唱謝謝你,她終於放棄,最後向日葵班的節目是小短劇《不愛吃胡蘿卜的兔子》中午她盤腿寫完了最後一句,把桌上的麻辣兔頭收起來裝進盒子裡扔進冰箱。
她開始拆角色,盤算著人選:“這個兔子肯定就是藝涵,她膽子最大,不怕人,不怯場。”
“我覺得李小樂也不錯。”旁邊的老師提建議,朱二婷咬著筆頭開始想:“但還是得考慮她們自己意見。”
“你們班小孩有點兒內向,你得給他們指任務,不然沒人主動舉手的。”
向日葵班的三個老師聚在一起討論了起來,她們班的進度最慢,所以討論得熱火朝天。
我拿著表格站在教室後頭的小紅花欄旁邊數數,舉手回答問題最多的小孩果然是藝涵,後頭跟著十二朵小紅花,艾莎貼紙花落她頭上了,我開抽屜找貼紙,忽然看見一包軟雲煙,裡頭還有兩根。
我從來不抽煙,對這個牌子有印象,是因為那時凶手就抽著一包一模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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