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妻子坐在白色病上,正削著蘋果。抬頭對著他咧開了嘴,“易大醫生來看我啦,快來坐坐,我的蘋果分你一半。”
易雙全坐到她身邊,忽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纖弱,涼薄,病態初顯。
作為一名醫生,易雙全知道,管華的身體,之後會發生什麽變化。
她會嚴重消瘦,會消化障礙,會腹腔積水,會轉移性疼痛,疼得她吃不下東西,睡不著覺,每一次呼吸,都能牽扯出最刺殺的神經痛感。
胰腺癌,癌中之王,早期可能沒有任何征兆,一旦查出便是晚期,並且擅長“閃電戰”,能在三到六個月之內,快速帶走一條生命。
易雙全每天身著手術衣,在手術室裡不舍晝夜,練就出了一身病——大腿酸、脊柱疼、甲腺癌、焦慮症,但他每天回家見到管華,便會滿心愉悅——就算他熬夜過狠,哪天不小心猝死了,至少管華還活得健健康康,這個家就還沒倒。
陽光從玻璃窗透入,將二人的身體籠罩其間,把背脊曬著暖洋洋的。
易雙全的手下滑,從胳膊滑到掌間,握住了管華的手掌,沒讓她繼續削下去。
他是資深的專家,珞一心外科主任,主動脈大血管外科團隊帶頭人,他救了成百上千條人命,但他救不了她。
……
今年,10月28日,心外手術室。
五十二歲的周英自,突發胸痛,周轉了多家醫院,始終無法確認病因,最後在其他醫生的推薦下,詹平才將她送往珞一醫院,但是送來時,已經逼近生命的極限。
急診科聯合胸痛中心,當晚確認病因為,需要立刻進行手術。
脆弱的主動脈就像是個飽脹的氣球,氣球壁還稀薄到了極點,任何一次劇烈的活動,都可能引發氣球爆裂,瞬間奪走一條人命。
當晚是易笑的生日,易雙全本來把管華接回了家,全家人聚在一起,準備自製蛋糕。
管華如今體力不支,不能親自上陣,便使喚他父女倆動手自製,但做到一半,蛋糕坯還沒切好,易雙全便接到醫院電話,放下抹刀就跑,額發上沾綴著一點奶油白。
到了醫院,他便組織心外團隊,緊急分析病患的檢查資料,33項指標的檢查,數套血管縫合器械,1800毫升血液準備,全部加班加點地做好,為最後的手術爭取時間。
正式的手術之前,需要先建立體外循環——心臟血管的手術,需要心臟暫停跳動,而給全身輸送血液的功能,便交給了人工心肺機,進行氣體交換。
易雙全戴好手術專用手套,打開了病患的胸膛:他切開皮下組織、鋸開胸骨、用撐開器撐開切口、打開心包,讓心臟器官裸露而出。面對撲騰跳動的心臟,易雙全和助手閆明鑫、宋朗就位,準備進行動脈插管,但在下刀之前,忽然一陣血液噴湧而出,瞬間將所有手術刀濺濕。
——最擔心的情況還是出現,體外循環還未建立,心臟主動脈便發生爆裂,一顆心臟成了炸.彈,爆炸之後,只剩下一腔殘骸,斷絕了任何拚合重組的機會。
這一次,易雙全沒有撲上去搶救,他往後退了幾步,目視著滿台的無菌布,綠色上遍布了紅痕,一綠一紅,在無影燈下猛烈撞擊。
他的眼珠有點模糊,眨了眨還是看不清,像是血液濺到了眼膜之上,在眼簾蒙了層翳。
血,滿世界的血……
……
今年,11月10日。這兩天,易雙全的狀態有些恍惚,手術台刺目的紅,仿佛麻木了他的大腦,但也刺激了他的神經,讓久遠的回憶重新浮現——六年前,心外手術室,大出血的手術台,未能睜眼的薛沉。
中午吃完飯後,易雙全體力不支,準備趴在桌子上小憩,手機屏幕一亮,一行短信內容彈入眼簾:
——易雙全,你妻子今天的下場,全是拜你所賜,我希望你好生看著,你之前對別人做過什麽,就有人會對她做什麽!
易雙全盯著黑色的字體,有很長一段時間,呼吸像是堵在了胸腔之中,久久排不出去。焦慮症再一次發作,這次他沒有試圖求助,也沒有吃藥,自己承受了下來,融化在了血肉之中。
……
11月12日,這一天,是手術簽字的日子。
三個月,胰腺科主任告訴易雙全,管華的病情進展得非常快,若不進行手術,只有1-3個月的存活期,若手術治療,生命可以延續1年左右,但是費用昂貴,病人將會非常痛苦。
易心和管華的父母得知情況後,沒有任何猶豫,統一選擇了手術。
易心咬著牙關,把檢查報告都捏成了紙乾:“做,必須得做!就算是傾家蕩產,也得把我媽治好!”
易雙全猶豫了,他從得知結果起,便一直猶豫到了現在,給主任打了招呼,一直采取保守治療,從未在管華身上開過刀。
到了簽署手術同意書的日子,易雙全提著一大早做好的餃子,到了腫瘤科病房。
管華窩在病床之中,其實她已經努力坐直,但因為瘦脫了水,在棉被上一靠,就像陷了進去,無骨無力,宛如一朵被榨乾水分的花。
易雙全拉過椅子,在她的床邊坐下,拉過了她的手,放在掌心裡揉。
那隻手已經沒手的形狀,更像是個叉形樹枝,披了張蠟黃的樹葉表皮。易心見她瘦得難看,起初給她訂了一桌的肉菜,但她吃了就吐,吐出了血來,易心才做了收斂,隻敢給她送流食,米粥熬得稀爛,菜葉成了細渣,清湯寡水,沒有一點人間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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