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裡也有音樂聲,是監測儀發出的“滴——滴——滴——”,樂聲清晰,曲譜是一條直線。
病人田甜,還未推進手術室,心臟便再一次停止跳動,護士把手術器械都推到了病床邊,打算原地手術,急診科醫生和顧征明輪流上陣,前者負責心肺複蘇,恢復心跳,後者破開病人皮膚,插入金屬導絲。
搶救和手術同時進行,掙扎了一個小時——病人沒有心跳,血壓為零,血管癟掉,金屬導管根本放不進去,連搶救都沒了機會,之後的手術更是天方夜譚。
急診醫生換成了兩人輪番接替,還在按壓,試圖維持微弱的心跳。
顧征明掀開圍簾,走了出去,雖然是早上九點,但已經是他的第二台手術。第一台,他把病人從鬼門關拉了回來,這一台,鬼門關得太快,都沒給他下手拉拽的機會。
病情發展得太快太急,病毒直搗心臟內膜,掐去了孩子的呼吸,換成是任何一個醫生來,都不能起死回生。
顧征明透過圍簾,看著仍在拚命的急診醫生,從嗓子裡憋出了句話:“彭子,別按了,讓孩子的身體,走得體面些吧。”
……
三年前,1月24日。
春節將至,喜氣洋洋,學生和上班族都摩拳擦掌,等著即將臨門的春節假期,等著闔家團圓的大好日子。城市裡禁了鞭炮,但電視的炮仗聲此起彼伏,辟裡啪啦響個不停。
珞一醫院內,“炮仗聲”也毫不遜色。
田雙和宋一倩家裡聲勢浩大,從護士台一路砸到心外辦公室,見人砸人,見物砸物,勢如破竹,平日裡拿刀動鑽的醫護,都被他們壓進了風頭,躲閃不及,滿身的狼狽。
田雙一路殺了進去,終於殺到了顧征明跟前,把他堵在辦公桌旁,拎著他的領子,指著鼻子罵:
——你當什麽醫生,救什麽人?
——你當什麽醫生,救什麽人!
這一天,易雙全和增派的警察一起,衝到了心外辦公室,他看到顧征明和田雙扭打在一起。顧征明的妻子縮在一旁,她原本來給他送餃子,現在餃子灑了一地,她手上插了把刀,血水從虎口處往下滴落,和餃子湯雜到了一起,蔓延開去。
血,成片的血,將白色的地磚浸得鮮紅。
……
三年前,3月3日。
葉麗文拆了紗布,可以正常活動,只是落了後遺症,傷了神經,時不時發抖,包的餃子褶皺不齊,再沒了從前的好看。
顧征明傷得不重,早已回歸到工作崗位,平均每天一台手術,做完不管多晚都會回家,再也沒讓妻子來送過飯。
這一天,田雙和宋一倩入了獄,入獄之前,他們還是拒絕給受傷的醫護道歉。
易雙全在開會之前,收到了一條短信,白底黑字,一目了然:易雙全,該被砍的應該是你,不是嗎?
短信匿名,號碼為空。
易雙全按鍵熄了屏,移開了目光,但手指卻摩擦著手機邊角。
五年前的除夕夜晚,他收到了無數短信祝福,有的來自於商家,有的來自於的親朋,或真心或客套,一樣的是問候與祝福。易雙全會點開來,逐一回復,但在眾多短信中,翻到了無法回復的一條。
——易雙全,別人的家破人亡,是不是顯得你的闔家歡樂越發珍貴?
易雙全目視短信,手指僵在半空,愣是僵了一個晚上,僵到之後所有的短信,他都沒再回復。
從那天起,他總會時不時收到短信,說得文雅點,是問候,說得直白些,是威脅——威脅他一個罪大惡極,不配得到歲月靜好。
對於每一條“申討短信”,他都會閱讀,但從不回復,也從不追究。他沒有告訴警察,沒有告訴家人,沒有告訴同事,沒有告訴任何人。他知道發信人的目的,是在他心裡扎一根刺,他接受了這根刺,沒讓它沐浴陽光,但卻給它澆水施肥,植根於心間。
威脅信一發,就是四年,易雙全都已經習以為常,甚至會在節日問候中,尋找威脅的痕跡,但這一次,在目睹顧征明被傷,葉麗文被砍後,他再面對屏幕中的文字,隻覺得刺得發疼,是那種無法忍受的心碎。
當天晚上,他換了手機卡,不想再收到任何短信。
……
今年,8月23日。易心拿著管華的化驗結果,直奔易雙全的辦公室。易雙全在手術台上,她便等在他的辦公桌旁,不聲不響,直勾勾盯著電腦屏幕,即使屏幕上漆黑一片。
三個小時後,易雙全回了來,邊脫大褂邊問:“你在這兒等了多久?不上班了?”
易心的目光從屏幕上轉到他身上,愣了兩秒,哇地一聲哭了,哭得昏天黑地,說不出一個字。
易雙全沒問她,拿起化驗單一看,一切都明白了。
胰腺惡性腫瘤,已擴散。
當天易雙全沒有加班,準時回了家,管華在家裡換洗床單,用撣子撣平,抬頭見他站在門口,還提著包,一臉的傻樣兒。
她笑了,半樂半惱:“好不容易回來早點,都不知道去做飯,怎麽,還等著我做好了喂你?”
一個月後,管華住了院。她換上了病服,帶上了洗漱用品,還背上了畫板,去寫生醫院窗外的風景。
易雙全開了兩個術前分析會,放下筆記就直奔住院部,走進了管華的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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