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華虛起了雙眼,易雙全就在她面前,但她卻看不清他的臉,病情再一次作惡,壓迫到視神經,奪走了她最後的視力,讓所見之處陰影密布。
但她想看清她,想一直記住他的模樣。
視野受限,她開始在腦中構建出他的面孔,那是二十七年前的一張臉:年輕,熱忱,憧憬無限,紅著臉頰對她說:“老婆,和你在一起,我每天都會開心的!”
易雙全兌現了他的話,作為一名心外醫生,平均每天一台手術,每天都要“開心”——他都要打開心包,對著主動脈或者心臟瓣膜下刀。但是當頂著一身疲憊,回到家後,看見被管華布置得如詩如畫的房間,他像是拿手術刀打開了自己的心包——開心到家了。
二十七年,他是真的很開心,手術刀尖向前,身後滿載人間的溫暖。
管華的眼珠渾濁,自生病以來,她一直在笑,一直努力對每個關心的人微笑,但是現在,她終於還是哭了,握住易雙全的雙手,放在自己的胸膛之上。
“老易,和你在一起之後,我真的好開心,心臟是你最熟悉的地方,你能感受到它嗎?你能感受到它在對你說話嗎?”
易雙全微微睜大了眼,隔著厚衣觸摸不到,他靠了上去,將腦袋依偎在她的胸膛之間,聆聽她心臟的聲音。
管華怕他聽不到,便將棉衣打了開,與他貼得更近更攏。
易雙全睫毛一顫,他聽到了她的心跳。
他學過心臟的原理,解剖過心臟的構造,目睹過心臟的跳動,但這一次聆聽到的響動,讓他靈魂發抖,生出最小心翼翼的敬畏。
他知道,管華的體內發生過著什麽——血管侵蝕、遠處轉移、髒器衰竭,一具被病毒大軍攻破的軀殼,只有心臟在負隅頑抗。
易雙全伸出雙手,將妻子緊緊抱住,無限貼近她的胸膛,渴求那逐漸微弱的心跳的聲音。
一下,兩下,三下……十下。
一分鍾,兩分鍾,三分鍾……一刻鍾。
溪水中,一排羽衣甘藍從河上飄下,每月十五日,又到了製作花船許願,讓願望沿溪而下的日子。此時恰好一只花船路過,其中載著張紙條,不知上面寫的,可否是:青山不改,物是人在。
易雙全的耳裡空蕩蕩一片,再沒了任何心跳的聲音。
……
11月22日,凌晨三點,圍樓地下室,太平間。
看著從醫療箱中拿出的設備,來珺甚至可以想像,易雙全把屍體偷偷背到這裡後,用止血鉗夾住血管,想給心臟止血。之後拿起手術刀,夾起縫合線,一針一針把大動脈縫起,將皮下組織縫合,最後縫上胸膛的皮膚,站在床邊,等待死者蘇醒。
可是沒有人醒來,沒有人再睜眼,就像在現實中一樣。
來珺終於忍不住,一口氣歎了出來:“易醫生,你在這裡接二連三地殺人,是不是就是因為覺得,自己是害死病患的凶手?”
她湊近了他,“薛沉那次手術的失誤,還一直在你心裡藏著,就像一根刺一樣,一直沒有拔出去,對不對?”
易雙全往後一縮,聲音含糊:“沒有,我已經走出來了,我只是還記得這件事。”
“你既然已經走了出來,那為什麽那兩條威脅短信,對你的影響那麽大呢?”
兩條威脅短信,第一條發送於11月10日12點26分,第二條發送於11月15日21點28分。
接到第一條短信後的第三天,易雙全帶著管華離開醫院,杳無音信,似乎害怕有人會對她下手。
接到第二條短信時,他在開車,處於返回珞玉市區的途中。法醫和醫生鑒定,他額上的傷口,產生於11月15日晚上9點—10點,和他收到短信的時間吻合,很可能是打開手機,看到短信之後不久,便失事衝下了山坡。
兩封短信,如同兩袋催長劑,讓他心中的刺壯大蠻橫,在心中破土生長,一直扎進了潛意識之中,扎進了這座圍樓裡。
此刻易雙全雖然恢復了記憶,但心智仍然混沌,受潛意識的迷惑和擺布,完全按照本能行事,來珺放慢了語速,試圖讓他認清現實,找回理性的神志。
“易醫生,你一直沒有從薛沉的手術失誤中走出來,認為是自己的罪責,你的妻子生病後,正是你意志尤為薄弱的時候,這個時候接到短信,斥責管華的病拜你所賜,就進一步加深了你的罪責感——因為你覺得是你之前的罪責,報復到了妻子的身上。
“接到第一條短信後,你每天都回想起薛沉的死——短信裡說,你對別人做過什麽,你的妻子就會經歷什麽。你手術失敗,薛沉死在了手術台上,所以在管姨的手術前夕,你害怕了,帶著她離開了醫院,這違背了你女兒和嶽父嶽母的意願,他們希望管姨能接受手術,延長生命。
“但你作為一名醫生,你知道手術即使成功,管姨也會苦不堪言,承擔巨大的痛苦,所以你尊重她的意願,沒有告訴任何人,帶著她逃離了醫院。你關了手機,關了汽車導航定位,去到了一個只有你們兩人熟悉的地方,一個沒有任何人可以傷害她的地方。
“你祈盼著,鳴溪村內看不到時間,感覺不到生命的流逝,你不會變老,管姨也不會去世。但是在11月15日的夕陽時分,管姨還是沒了呼吸。你把她的屍體留在鳴溪村,一個人返回珞玉市區,準備操辦後事,但是在返程途中,你打開手機後,便接到了第二條短信,控訴你就是殺人凶手。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