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的炭塵好似黑雪,在檁條的斷口處傾瀉而下,我眨了眨眼,妄圖躲避那封住五竅的絕望,卻感覺身上一重——有人抱住了我。
我看不清那人的臉,我張口欲問,卻是咿呀嬰語。
我驟然驚醒,身上疼得我低叫一聲。
紫述端著水盆進來:“姑爺,你醒了?”
我還沒從那個夢中回過神,一邊平複急促的呼吸,一邊用力伸手去摸腿上的傷——指尖上粗糙的質感,是紗布。
完了。
我此時趴在床上,艱難地轉過頭:“你……”
紫述沒有什麽異樣:“我扶姑爺起來用膳?”
我不見棺材不落淚:“誰與我擦的身?”
“是奴婢。”紫述道。
我壓下心裡的惶惶然,佯怒道:“我不是說過我自己來?”
紫述跪在床邊:“非是紫述不遵命,是姑爺燒得厲害,若不清理擦身,隻恐性命有虞。更何況,更何況……”
“更何況什麽?”
“更何況小姐神機妙算,早算出姑爺是巾幗之身,姑爺實在不必避著奴婢。”
什麽?!祝長舟早知我是女子?我究竟哪裡露了破綻?
我並不相信什麽神機妙算,祝長舟什麽時候有這樣的人設?或許是她在軍中見多了男人、女人,自然知道裝男人的女人是什麽樣子。
我自嘲地道:“神機妙算?她看我豈不如跳梁小醜?”
可憐我賣力演戲,人家早已看穿。
紫述頭更低了:“小姐待姑爺是真心……”
“還叫姑爺麽?”我懨懨地道。我失血過多,頭腦缺氧,先前勉強撐著,此時掉馬已板上釘釘、塵埃落定,倒返上一股倦意。
紫述猶豫道:“陸小姐縱然是女子也是姑爺……”
我聽她說得好笑,也不再多言:“下去吧,我再睡會。”
這一覺無夢,醒來時天色已晚,桌邊有人秉弱燭讀書,烏發如瀑,纖影如月。
我疑心是重入夢中,怔怔笑道:“你來作甚?左右死不了,也誤不了你的宏圖大業。”
話十分刻薄,倒不像我了。
梭羅說,等到我們迷失了,我們才會開始了解自己。
我先前對自己的達觀引以為豪,此時身受杖刑、心受重擊,加上我一直刻意回避、壓在心底的思家心切,如今見著一點可以指責的苗頭,便全都衝著祝長舟發泄了出來。
如此卑鄙。
我閉上了眼,不願面對她,更不願面對自己。
祝長舟放下了書,道:“我沒有戲弄你的意思。”
“罷了,一衡不敢責怪小姐。”我平靜道,“一衡還要感謝小姐知遇之恩,不然我早死在難民堆裡了。”
我說得是實話,但此時說出來,倒顯得陰陽怪氣。我不想越描越黑,索性閉了嘴。
祝長舟沒有接話,燭火無聲,沉寂和夜色一同蔓延開來。
半晌,她起身道:“你好生養著,動身入京之事暫緩幾日。我叫紫述服侍你用膳。”
她說罷就往屋外走。
走了好,走了我也少些心煩意亂。
可她連一眼都不回頭看麽?
我知道我這時的心態不對,算起來誰對誰錯,那就是一本爛帳。
更何況,我和祝長舟甚至沒有熟絡到算帳的地步。
她是我的上司,我何必衝她使性?
我勉強吃了幾口飯,又灌了幾口藥。本該睡覺養身體的時候,倒有些“心中有事難合眼”,就算不能翻來覆去也睡不安的意思了。
祝長舟和我骨子裡都是驕傲的人,如今生隙,恐怕一時半刻好不了。
我強迫自己不去想這些,轉而問紫述:“原定何時動身?”
“明日隨欽差一同進京。”紫述道。
我苦笑一聲:“倒是我耽擱了。”
“姑爺不必這麽說,”紫述趁機又喂了我口飯,“小姐常說,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哪能事事都稱心如意?”
我若有所思:“既然如此,不如公爺、小姐先行。”
紫述說:“公爺明日與欽差同行,小姐癡迷姑爺,自然是不願獨自離開。”
“讓她也先走吧,”我淡淡道,“過了。祝侯爺不會癡迷認識七日不到的人。”
紫述頓了頓,勸道:“姑爺莫與小姐置氣……”
“沒有置氣。”我說道,“皇上不會信的。對外就說我惱恨她打我,把她氣走了,這還稍微可信些。”
我話是這麽說,其實更多的是為了滿足自己的私心——我沒忘那個突然出現的錢袋,或許祝家人走了之後,放錢袋的人能夠露出端倪,我也更方便調查,畢竟離開了祝府,什麽線索也找不到了。
所以等祝長舟真的采納了我的建議後,我借著複健的名義在祝府各處亂走。
祝府所在的定平城處於成朝中部,地理位置優越,據說是因祝長舟的爺爺擁立有功,先皇賜下的宅邸。
如今便成了當今聖上的心腹大患。
我提起這個是因為祝府營建集南北方之長,既有夯土、青磚做的藏兵洞,又有風水塔、望火樓,一座宅院倒好似一座防守嚴密的城。誰能在五步一防的祝府送錢袋給我?
不得不說,祝府建得雖不逾製,卻太囂張了。
祝家人不藏鋒我管不著,雖然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了,但我也算有後路——大不了女裝跑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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