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然後悔了。穿過來之後,我就好似被命運之輪推著往前走,走得渾渾噩噩,驀然一回首,才發覺這是條不歸路。
我忽然明白了周家那點僥幸心理——能安安穩穩當個太平臣,何必賭一把賊子鼎?
我沒有說話,祝長舟也不需要我說話。她比我以為的更加敏銳,也更加果斷,她逼我做出了決定。
她替我整了整冠,看著我暮色沉沉的眼睛說道:“君上且暫坐高堂,臣為君平四海湯湯。”
這句話,我隻信了五個字。
我深吸一口氣,從祝長舟為我拉開的門中出去,風雪兜頭一劈,我跨上有人牽來的馬,在軍士肅立開出的道中往城守府而去。
落璮城,是周家投誠的獻禮。
先前我便提過,落璮城官場上,一半是周家子弟,另外一半多多少少也受周家的蔭恩。但偏偏落璮城城守趙致既不在這一半的周家子弟中,也不在另一半的蔭恩中。
先帝朝時,他便是落璮城的城守了,這麽多年在周家猛虎側臥相安無事,必定是有幾分本事在身上。
前幾日我初到落璮城時,他諾諾來迎,我不由輕看他一眼。如今祝長舟猝然揭竿而起,我聽說他閉守城守府,不肯交出城守印信。
城守有兵權,動亂剛起,城外駐軍並不知悉城內具體情況,借著時間差拿著城守印信去調兵,就可兵不血刃下一城。
因此,周家的投誠禮便是:他們會搞定趙致。
周永英帶人殺到城守府書房門前,趙致按著玉印要玉石俱焚。僵持不下,我便要去看看。
待等我到了書房前,只見周永英神色冷然地盯著趙致抱玉印的手,旁邊的師爺在說一些勸降的話,趙致全然沒有那日的諂媚,低眉垂目好似老僧入定。
周永英見我來到,本轉向祝長舟的腦袋生生又衝著我的龍袍轉回來:“他在等援手。”
我微微一點頭,說道:“都退下,讓我……讓孤與他談談。”方才借著氣勁兒稱孤道寡,如今卻有些不習慣了。
祝長舟有些擔憂:“主公……”
“無妨,”我說,“趙卿心念舊主,乃是忠義之人,豈能傷孤。”
第42章 何曾吹落北風中
這話的邏輯其實有點問題, 趙致既然心念舊主,自然對我有敵意。
但在場的哪個不知我想要和他單獨談談的意已決,自然無人辯駁。
祝長舟一眾退到院外, 院門半掩。
風雪仍大, 我一手撐著從婢子手中接過的傘,一手負在身後, 四下一觀,趙致向來奢逸, 院中的梅花都是西域的四支春。只是,今天這遭,讓我不得不重新審視這種“奢逸”是否是一種保護色了。
趙致仍舊沒有說話,我聽說,祝長舟兵變後他就沒有開過口。
於是我收傘踱步入室,趙致沒有攔我, 只是按在印璽上的手又緊了緊。
我把屋內另一把雕花椅子搬到院內,施施然撐傘坐定, 才道:“不必緊張。”
趙致警惕地盯著我。
我道:“趙大人好風骨,昔日越王勾踐——勾階——臥薪嘗膽,恐怕也不過如此了罷。”
我道:“趙大人要清白名, 孤全你。趙大人屋內架寶劍、調素琴,可謂劍膽琴心, 這二者哪一樣都可以自戕,血濺孤王五步之外——青史這麽寫, 豈不好看極了。”
趙致還是看著我,不開口。半晌, 我笑道:“趙大人怎麽還不動手?那孤王再給你個選擇,孤王不在甍簷之下, 無柱可繞,趙大人手中的印璽衝孤一擲,孤可是毫無還手之力啊。”
我說:“紅血配紅梅,多風雅。”
趙致說:“陸一衡。”
這回換我沒有說話,我只是帶著那點似笑非笑看他。趙致拖延時間、希求城外守軍得信,致使祝長舟桃代李僵之計不攻自破是真,他三緘其口、專待於我也是真——他有所求。
有所求,就是有所用。
果然,趙致一話出口,便不再沉默:“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趙致說:“有一個男童,家裡不富裕,爹娘省吃儉用送他上了學堂。他也爭氣,二十歲中了秀才,被隔壁富貴人家聘為西席。東家公子不喜念書,西席先生從秀才考到舉人,東家公子還是白丁一個。於是,東家老爺想了個辦法,他要收西席先生為義子。”
趙致說:“任西席先生如何推脫婉拒,東家老爺最終還是摁著他磕了頭——就在你坐的這個位置。當時院裡沒有這麽多花樹,那天來了很多人,多到西席先生看不清每個人的臉。他隻記得,所有人都在鼓掌微笑,只有他在哭,他又不敢哭,額頭上的血痕代他哭。”
趙致頓了頓,看著我說:“他們就像你這般笑。”
我頓時斂了笑意,一種被冒犯的感覺湧上來——倒不是恨他什麽身份上的“以下犯上”,而是我突然意識到,從前的我不會這麽笑。
但我沒有打斷他,他也不懼我沉沉的眼神,繼續說道:“於是西席先生也成了東家公子,東家賞了他這個宅子,他為東家結黨營私、收受賄款,甚至□□。他學會了怎麽笑才能讓別人瞧不起他,他需要這種瞧不起,瞧不起——就沒有人注意他做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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