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屋子恢復了整潔後,子虛這才去燒了熱水。
他坐在一旁,看著灶爐裡的火星明明滅滅,等待著水燒開。
腦海裡忽然想起了剛剛遇到玉嶺,他說的那句話。
“你真的甘心嗎?”
他唇邊勾起一抹淺淡的嗤笑。
不甘心又能如何呢。
再說了,他原本選擇進入黑雲軍,也只是想為父親正名罷了。
水冒起白煙,他衝了些冷水,解開了身上的衣裳,踏進了浴桶之中。
一層又一層的白色裹布被取下,落在一旁。
牆上映出美好的玲瓏身影。
發帶解開,三千青絲隨之而散落。
原來子虛是她,而非“他”。
她用手取著溫水,一點點地將身上的灰塵洗去。
纖白的玉手捧著清水,撲到了臉上。
水珠清洗去了沾上的汙漬,露出了潔白無比的皮膚。
五官明豔分明,是裴離。
她閉著眼沉浸在溫熱的水中,煙霧嫋嫋散開,將那張沉靜的美人面顯得若隱若現。
若是讓黑雲軍的人看到,肯定會大吃一驚,這些年來跟著他們南征北戰的子虛竟然是個女子!
這樣一個人放松的時候,最容易想起過往的事情。
其實裴離已經有些記不起具體是從什麽時候進入的軍隊。
只能隱約想起來,那一天北漠下起了雪,她跪在冰冷的地上,向裴樹祈求。
裴樹看了她一眼,問:“你可想好了?”
裴離重重地磕了三個頭,“是,叔父。”
她意向已定,從那天起,束起了柔順的青絲,穿上了不起眼的男裝。
打扮,走路,一言一行的樣子,都盡量模仿著男子。
她剛進軍隊的時候,還顯得很瘦小。
黑雲軍的人都看不起她,覺得她是走了裴將軍的後門。
軍隊那樣以實力為尊的地方,她這樣的小雞仔只會被眾人排擠。
但在後來的軍場演練中,裴離用自身的實力折服了那些混不吝的兵混子。
從她懂事起,她就一直練功,就算是後來父母去世時也沒有松懈一刻。
於是多年來的努力,終於得到了該有的回報。
在裴離將那個比她高壯上不少的男人,一拳打倒在地上時,她的眼前突然浮現出了父親的樣子。
那個會細心的一招招一式式教導她的將軍,死在了他一生效忠的戰場之上。
但是並沒有換來眾人的敬仰,無數人唾罵厭棄著那忠心耿耿的大將軍。
因為那是場敗仗,輸得一敗塗地。
不僅折損了將近五萬的士兵,還只能和蠻荒簽訂割讓協議,將寧州十二城都讓了出去。
那些曾經夾道歡迎,送行軍隊的百姓們,在噩耗傳來後,一遍又一遍地在將軍府前大聲斥罵。
似乎恨不得將她的父親鞭屍才能解氣。
可那長眠於戰場,馬革裹屍的將軍啊,他並不知道在他死後,還要受曾經庇佑的百姓們怒聲咒罵。
他的屍體被蠻荒人吊在城牆上,整整十天十夜。
蠻荒人找來老鷹,啄得破損不堪,最後只剩下森jsg森白骨一具。
甚至沒有得到收屍的機會,草草的丟在了不知名的路旁。
裴離隱在水下的雙手攥在一起,指根繃緊。
所以她才想去參軍。
她要去證明,她的父親是天底下最好的將軍,從來沒有對不起過任何人。
而這筆血債,她也要向蠻荒親手報仇討回來。
裴離指尖掠過水,嘩啦啦的清脆聲響,打碎了腦海中那些不堪的記憶。
她不願意在剛剛經歷了殘酷戰爭之後,還去想那些沉重舊事,強迫自己轉移注意力。
裴離移開目光,隨意地落在了身前的屏風上。
和時下旁人經常繡花繡草的屏風不同,她的屏風繡面,繪製的是一幅稚子踏春圖。
幾個垂髫幼童嬉戲歡鬧,笑著奔跑,手中牽著紙鳶長長的繩。
天邊雲色悠遠,紙鳶高高懸於碧藍的天空,地上的孩童歡笑,顯得那般無憂無慮。
裴離頓了頓。
她從來沒有放過紙鳶,在她的記憶裡,只有兵書和劍譜為伴。
不,也許是曾經有過機會的。
她忽然想起了一些好多年前的事。
在那個狹小的院子裡,年幼的她仰起頭看見了另一片明媚的春色。
那是和她截然不同的燦爛。
耳邊似乎還回響著小女孩脆生生的笑語:“那我們約定好了拉鉤,誰不如約誰就是小狗。”
但她到底還是失約了。
裴離想,那個嬌氣的小姑娘應該會哭了很久吧。
不過,她再也沒有跟她道歉的機會了。
裴離睜開眼,從浴桶中走了出來。
她擦乾身上殘留的水珠,換上了乾淨的裡衣。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