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夕,你是我得的第一個不治之症,你將我拆分瓦解,又重塑成今天這副樣子。
返回穗州後,我一直難以釋懷,終於下定決心同黃先生商量了給你寫信的想法。
他支持我試一試,但要量力而行。
何年生前整理了過往書信的複印件,以及有關於你的一切基本信息。這些,黃先生都轉交給了我。而後,我用了一個月閉門造車,學習如何成為另一個身份。
這當中,練字和仿寫還不是最難的。
最難的,是入戲,是我要在零基礎的前提下,演好“木兮”這個近乎完美的角色。
為此,我逼著自己一點點地改變,去接納盛大的世界,和世上的芸芸眾生。一天又一天,我一步步地接近“木兮”的形象。
回給你的第一封信,幾乎耗盡了我淺薄的閱歷與文筆。我把每一句話都雕琢得天衣無縫,生怕出一點紕漏,被你察覺到,前功盡棄。
老實說,我真不認為自己能幫上你什麽。我只是很純粹地想,不要再讓那個女孩子哭了。我希望下雨時,她也是笑著的,如我一般,要幸福地笑著。
信寄了出去,交到你手裡。黃先生多方打聽後告知我了你的反應——像是崩潰已久的絕望者,終於得到了拯救。
再後來,你回了我一封很長很長的信,用極致繾綣熱烈的口吻,向我……不,向木兮坦誠。
至此,我的“冒名頂替”,就算成功了。
故事連載了六年,我也對你好奇了六年。
我想不明白,這個生在愛裡,長在愛裡的小孩,為什麽總有解不完的煩惱,提不完的願望,既成熟又幼稚,叫人又愛又恨,卻狠不了心撒手不管。
不知不覺,你把我絆住了。從前我信仰自由,與暴烈至臻的浪漫,結果你後來居上,變成了第一順位。
我甚至有點嫉妒“木兮”了。
因為和你推心置腹,能伴你終老的人,都是他,不是我。我稱不上你的過客,充其量只是個盜取了他人心血的剽竊者。
我見不了光,也觸不到你,只能把卑鄙的私念深藏在無力的字裡行間。
你知道嗎何夕,我給你回的每一封信,開頭的那句平平淡淡的“致何夕”,翻譯過來都是……
轟轟烈烈的,“想見你”。
很可惜,宿命察覺了我的貪婪,判處我為之付出代價。
何夕,蜉蝣症這件事,我真沒騙你。別忘了,騙你可是小狗啊。
在醫院,我心如止水地看著那一紙判決書,和陪同的黃先生說的第一句話是——“那何夕要怎麽辦”。
同一天我收到你的來信,看你把彷徨迷茫的將來都塞進了字句中,不斷地傾訴,不斷地問。
一瞬間,心疼痛了起來,並且惴惴不安地發顫。
一直以來,我都走得比你要快一點,愛也是,成人也是。因此,我也想過,先於你離開的可能,猶如天意般不可違逆。
然而我第一次那麽想留下來,浪費所剩無幾的時間,聽風,看雨,追日落,還有……陪你。
陪你去水族館看鯨魚,陪你來一場說走就走的冒險,陪你回到無憂無慮的時光裡,陪你把清單上的心願,挨個實現。
以及,最想陪你過每一個,沒有我參與的春秋冬夏。
盡管我大可以再找個人續寫故事,但我不願把你像商品一樣,隨便易手給別人。
我那荒唐的理想已經成了廢案,於是我做了些調整。我承認自己逾矩,畢竟我不想死到臨頭了,還只能和你做最熟知的陌生人。
我知道黃先生的公司是做什麽的,我也知道你和他有一面之緣,更知道你最近的苦惱在於實習工作。
木兮並非無所不能,譬如他教不會你長大。
……他教不會,就換我來好了。
要寫好一出戲的腳本,我最拿手。
然後,我找了黃先生同謀,先許下遺願,再請他從中調度,將你任命為我的代理人。
何夕,其實當你站在晨光裡朝我伸出手時,我已經如願了。再多的劇情,也不及第一秒的相逢。
我不後悔我的所作所為。
用余下的所有生命,作為“時雨”,作為我自己,去和你道別。
這將是我做過最瘋狂的事。
做完這一切,我才發現,我那麽一點可憐的余生裡,竟然全部都是你。
真是不可思議。
何夕,還請你原諒我。
原諒我一己私欲,背信棄義,妄想死在一首詩裡,葬在……一個人心裡。
往事水落石出,房間裡靜得離奇。呼吸,心跳,鍾表的低噪,刹那間全數噤聲。
何夕聽完時雨的自白,呆若木雞地愣在那兒,眸子不停地抖著,間或落淚。
腦海泛空泛虛,像被白茫茫的霧靄裝填。紛杳的情感都收進了匣子裡,濃縮汽化,蓄勢待發。
“何夕,你哥哥留過言,托下一任‘木兮’問你一句話。”
時雨不厭其煩地幫何夕擦拭眼淚,微微勾唇,余笑道。
“他曾經許過一個願,要讓他的妹妹做世界上最幸運的小孩。他想知道,現在的何夕,她做到了嗎?”
指腹抹過臉頰上的淚痕,身體裡湧起一陣巨浪,推著淚水由眼角高墜。
何夕緊握住時雨撫在她臉側的手,幾度哽噎。
“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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