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十八歲的那個晚上,沈含煙跟季唯民一起離開、把她一個人留在酒店房間開始,她想要的,就只有沈含煙。
打到第三個的時候,季唯民終於接了,聲音聽起來很無奈:“季童,公司最近很忙,我在開會。”
季童:“那你開完再來,我等你。”
掛了電話,她托腮對著窗外的夜色發呆,窗外映過一張張陌生的臉,在夜色中腳步匆匆,好像每個人都有可回去的地方。
其中有一張臉怎麽那麽像季唯民。
然後季童發現,那居然真的是季唯民,隔著窗戶有點無奈的看著她。
那一刻季童突然覺得很震撼——她和季唯民,已經陌生到這種地步了嗎?在很多人中突然看到季唯民的一張臉,她還要辨認一會兒才能看出那是季唯民。
“爸爸。”
好像很久沒對季唯民喊出過這兩個字了。
要麽是“季唯民”,要麽是一個尷尬的“喂”,要麽是有事直接說事。
季唯民的那張臉,原來已經開始呈現那樣的老態了,兩道深深的法令紋,嘴角向下撇。好像在看守所那段日子,真的在他身上劃出了一道涇渭分明的線。
左邊是意氣風發的商人,右邊是走向暮年的老者。季唯民出來後,就開始頭也不回的走向右邊了。
季唯民在季童面前坐下,還是那樣一臉無奈的看著她。
季童開口:“公司忙成這樣?”
季唯民揉揉太陽穴:“開了一天的會,到現在一頓飯沒吃。”
季童把桌上的薯片往季唯民面前推了推,那袋口剛被她攥了一路,變得皺巴巴的,像一百二十歲老太太嘴邊的一圈皺紋。
季唯民看著她。
季童小聲說:“我在英國考試壓力大的時候,不想吃飯,就喜歡吃零食。”
這本來只是她卸下季唯民防備的心計,但季唯民很真實的笑了一下,手動了動,她甚至覺得季唯民要伸手,來理理她亂掉的劉海了。
季童記得很清楚,在她很小的時候,季唯民是對她做過這個動作的,那時季唯民的手很暖。
但季唯民沒有,季唯民只是把薯片袋子打開,從裡面拿了一片薯片吃了,一邊笑一邊皺眉。
“你從小就喜歡吃這麽甜。”他說。
那一刻季童心裡的感覺很複雜。
季唯民不記得他愛喝奶,可至少,季唯民記得她愛吃甜。
如果季唯民不這麽荒唐離譜,她和季唯民是不是不會走到這地步?
季童忽然覺得自己也挺可憐的,這份可憐和沈含煙在奚玉面前的可憐,也沒什麽區別。
季童:“我跟你說件事。”
季唯民還在笑著皺眉著嚼第二片薯片:“說吧。”
季童舔舔嘴唇:“你知道汪晨的孩子……”
季唯民臉上的笑容凝固了,眉頭越皺越深。
他那句“別說了”和季童那句“不是你的”,幾乎是同一時間出口的。
因為咖啡館遠處還坐著其他人,所以兩人的聲音都壓得很低,交織在一起幾乎難以辨別,然後兩人都突然閉嘴,任憑空氣陷入一陣尷尬的沉默。
季童發現了一件很可怕的事——關於汪晨孩子是誰的這件事,其實季唯民早就知道了,
季唯民是誰?季唯民是邶城最成功的商人之一,為什麽季童會把他想的這麽蠢?
她回想起沈含煙的神情,就明白蠢的不是季唯民而是她。
沈含煙看著她的眼神,就像她是一隻根本沒發現前方是陷阱、還自顧自往陷阱裡跳的蠢白兔。
季唯民臉上那種雜糅了憤怒、不甘、卻又諒解的神情,讓季童電光火石之間明白了他的所思所想。
她端起面前的咖啡喝了一口,手都在抖。因為開始變涼,那股適口的甜變成刺激的酸。
原來季唯民早知道汪晨的孩子不是他的,這當然不是他一開始的計劃,但季唯民很快發現,他竟然可以接受這件事。
因為季童,也不是他和白家小姐生的。
到頭來,他也得替別人養孩子,命運不是不公平。
也許甚至,當季唯民發現汪晨孩子不是他的那一刻,他幾乎要相信汪晨是命運對他的安排了。
他是不是那時動心要把資產轉給汪晨的?為了贖那麽一點罪、讓自己死後不要下地獄?
要不是沈含煙突然冒出來,也許他已經這麽做了。
沈含煙早早看穿了這一點,所以她不跟季唯民提這件事的原因,根本不是她沒有證據。
只有季童那麽傻。
心裡強烈的羞恥感幾乎讓季童覺得憤怒起來,而同樣憤怒的還有季唯民。
季唯民也許心理上認可了幫別人養孩子這事,但面子上他並不想任何人把這事說破。
他站起來冷冷對著季童說:“我還要開會,先走了。”
他再一次把季童一個人留在了咖啡館,像季童從小到大他每一次所做的那樣。
而季童終於明白,季唯民根本不可能愛她,她從小對季唯民虛擲的那些期望根本不可能實現。因為她的存在,就是季唯民一枚恥辱的徽章,在不斷提醒他年輕時所犯下的、一個從不被饒恕的錯誤。
季童深深埋下頭。
為什麽我是這樣被嫌棄的存在呢?
這不是我自己能選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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