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不假,秋收時開戰是最陰險、也最賭的;打贏了可搶別人的糧食以戰養戰,打輸了便是因沒有人收割糧食連退路都不再有。
這很符合赫連恆的作風,因為赫連軍打雍門,很難輸。
唯一能威脅到赫連恆的,是東四家的聯盟。
沒等宗錦回話,赫連恆又道:“害過你的人,我不會放過的。”
“……這是我的事,不必你操心。”
“這不是你的事。”赫連恆道,“我心意已定,無人可改。”
“…………”
“倒是你,”男人終於抬起頭,望著他一半藏於黑暗中的臉,道,“你想做什麽。”
“我?我……”
宗錦垂眼與他對視,認真且鄭重道:“若是我說我想讓賤籍消失於世。”
“那便這麽做就好。”男人說,“你要做的事,便是我要做的事。”
——
許多勞工被這場面嚇得不輕,直到手銬腳銬被解下,突然之間整個人都輕了幾十斤,還有人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
——任誰都以為這次計劃的集體逃走嗎,在四二八和三九四被孫明海扣住時就已經宣告失敗了。
誰都想不到,在那種緊要關頭,竟會衝進來這麽多兵士,還有那一看就知道是大人物的男人。
“……那、那個是,是不是赫連軍……”有人抬著手,一邊任由三九四替他解開手銬,一邊呆呆地道,“……四棱旗,我、我聽別人說過……”
原本毫無生氣,只有叮當叮當鑿石聲的采石場,現在被一夥人馬完全包圍。他們各個不苟言笑,身上彌漫著殺意,每隔三丈便會有人舉著豎旗,昏暗中旗幟上的四棱紋飄散著令人毛骨悚然的味道。
傅久山蹲在他身前,替他又解開了腳銬:“……大約我們這采石場裡也藏了大人物吧。”
另一人似在聽他們的話,又似沒有在聽,只是接上了句:“……我們就自由了?”
“……哪有什麽自由……出了采石場又怎樣……賤籍就是賤籍……”
不知哪裡冒出了一句無比喪氣的話。這已經是最後幾人,傅久山終於將所有人的束縛都解掉,他站起身擦了擦臉上的灰和汗,不經意地往前掃了一眼,卻因這場面怔住了——
坐在他面前的兩百號勞工,誰的臉上都沒有喜悅。
別說是喜悅了,就連輕松也沒有。誰的臉上都籠罩著無法忽視的陰霾,他們一個個並沒有因為可以離開采石場而喜悅,反而因為突然之間沒有了壓在頭頂的脅迫,一個二個都變得不知所措。
茫然,無力。
采石場之外,仍是個賤籍被奴役的人間;即便認真反抗、即便逃離了采石場,之後又能如何呢?
傅久山抿了抿唇,張嘴想說點什麽緩解眼前的這種氛圍;可他張開嘴,喉嚨卻像乾涸地河床般,擠不出水更擠不出言語。
“……是不是要打仗了……”
“是吧,赫連不是那個……很厲害……”
“打仗啊……”
“打仗征兵肯定會強迫我們去前線的……”
“……我不想打仗,我想活著……”
“……在采石場……不惹事的話……至少不會死……”
細細碎碎的抱怨如同有形之物,在眾人的頭頂匯聚成旋轉著的陰雲,隨時要將這些苦命的人吸進去,攪得粉碎。
再不說點什麽的話,他做的一切就算是徒勞了……傅久山心慌意亂地開口:“不是的,現在可以離開這裡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只要大家敢反抗,以後就再也不會有‘賤籍’這種……”
“……啊,爹?”忽地,另一個聲音闖進了這片陰雲中。
傅久山倉皇轉過身,就見十六七歲的少年從他身邊快步走過。
他的目光不自覺地被少年抓住,追著少年的身影一路闖進了面前麻木可悲的人群裡。少年倏地停在角落裡某個中年男人面前,撐著膝蓋微微躬腰喘氣:“……爹,是爹嗎?”
“喜兒。”
那個中年男人傅久山認識——就是這群毫無希望的勞工裡,尾數不多在偷偷協助他的人,三一。他若是記得沒錯,三一的真名叫平仁;但三一還有個兒子的事情,傅久山渾然不知。
細看少年的臉,倒是看得出跟平仁眉宇間的相像。
平仁站起身,對著兒子道:“我不是讓你自己好好生活麽。”
“……是。”
“為何會卷進這些事裡,又和那些人認識?”
少年看起來有些不知所措,該有的父子相認的感人畫面全然沒有出現。平仁就如同平時做工時一般,幾乎沒什麽表情,只是漠然地質問。
“……我也不知道……”少年看上去有些怕,轉而又像是找到了什麽底氣似的,大聲說,“但能把爹救出來就行了啊!而且他們說,東廷以外的地方,根本沒有人在乎賤籍!爹現在自由了,我們一起去別的地方就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