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佛子欲5

鐘言還以為他願意呢，沒想到拒絕得如此堅決，就仿佛自己是什麽十惡不赦的惡鬼，挨一下就要吓死他了。

“你什麽意思嘛，剛剛還說不冤枉我呢，一下子就不要我一起睡。”鐘言幹脆站在了床上，叉着腰，小小的身子，大大的陣仗。

清游着實沒想到他會這樣，果然，鬼邪當真是百無禁忌。“我是僧，你是鬼，我們怎可一起睡？你自己好好想想。”

“我不要想。”鐘言最開始也只是随口一說，畢竟大和尚是頭一個願意相信自己，并且為自己洗清冤屈的人。他有救命之恩，又送了一身好衣裳，鐘言正愁沒人給自己解悶兒呢，結果他居然嫌棄自己？

“這不合規矩。”清游重重地嘆氣，這都是自己心意不堅定的後果。

“天地之間究竟何為規矩？我不要知道，也不要想。”鐘言開始往下甩鞋子，他本身記住的事情就不多，怎麽可能再聽這些清規戒律，“我只知道能活一日就是一日，一日便是賺一日。再有便是……你我談得來便是知己，我喜歡聽的話才是規矩，我不喜歡聽的，那就是別人的規矩，和我什麽幹系？”

他本着一時痛快将話說盡，本以為會等來大和尚的滿口佛經，沒想到他卻立在面前，一動不動。若不是他手裏的佛珠串還在動，鐘言當真以為他冰凍住了，沒了氣息。

規矩？規矩，規矩的意思便是規規矩矩，正如天地方圓，陰陽調和，清游生在規矩裏，長在規矩裏，每個人都向他問求規矩裏的兆頭，還沒人說這樣大膽的話。

“怎麽了……”他不動彈，鐘言緊張起來，以為他生氣了。但即便惹了別人生氣，鐘言也不打算認錯。

“沒什麽，只是剛才你那些話不要當着我再說了。”清游擺了擺手。

“為什麽不能再說？你好奇怪。”鐘言死活要賴在他的床上，鞋襪踢掉之後露出受傷的小腳以及不堪一握的腳踝。趁着人還沒反應過來，鐘言一滾就滾到了床裏面，霸住地方，四腳八叉地躺開了。

“我非要和你睡。”鐘言下了決心。

屋裏只有一張床，現在一張被人占領，鐘言心想他若是不上來就要去椅子上伏案睡覺了。可清游卻拿起了他的包袱，說道：“既然你那麽喜歡這張床，那我就去隔壁屋睡吧。”

“隔壁屋沒有床，是浴房。”鐘言不滿地嘀咕。

“那我就去找有床的房間。”清游已經轉過了身，留給他一個清心寡欲的背影，“你在這屋好好休息吧。”

“可是，可是……”鐘言的話還沒說完，清游已經走到房門口，輕輕拉開了房門。門外月色如鏡，晚間清風鑽進房裏直撲鐘言面前，吹得他更顯孤單，無人陪伴。

真是的，不一起睡就不一起睡，你跑什麽？你以為我很稀罕和你一起睡嗎？鐘言翻了個身，堵着氣睡覺了。至于清游這個和尚已經被他抛之腦後，他愛去哪裏就去哪裏，才不管他！

等到第二天雞鳴，鐘言從混亂的夢境中蘇醒，幾乎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他平日裏都在孤墳野廟裏睡下，醒來無依無靠，現在周圍溫暖幹燥，無人打擾，沉香的餘味沒有散盡，很是舒服。鐘言在床上打了個滾，甚至有些喜歡沉香的氣味了，像一雙大手穩穩地托住他。

“嘶……”不過他馬上倒吸涼氣，牽拉傷口的疼痛讓他苦惱萬分。傷口不愈合就會流血，大和尚的止血散雖然好用但也只能将血止住，無法促使血肉新長。算了，帶傷就帶傷，自己又不是沒傷過，鐘言揉揉傷口，穿好鞋襪下了床，只聽外頭有放鞭炮的動靜，震得耳朵發疼。

好熱鬧啊！鐘言喜歡看熱鬧，洗了把臉就忙不疊地出去了。到了二進門一停，這秦家辦滿月酒果然不同凡響，光是紅色炮仗就不知道放了多少，地上全是彩紙。不遠處燒着三個大火盆，還有紅色糕點擺放，顯然這都是上貢的，給痘神娘娘。

民間都說只要把痘神娘娘伺候好了，孩子長大之前都不會發痘，鐘言摸了摸自己的小臉，他不記得自己發沒發過這東西，或許有吧。

來往賓客衆多，全部都是由小厮們一一看過了請帖才放進來，每一位都是客人。盡管瞧着鐘言眼生，可這位穿着考究的小公子頗有玉樹臨風之态，身上的料子一眼就知道價值幾何，家仆們眼睛毒，猜測他必定是哪位貴客的孩子，所以親親熱熱地往裏迎。而鐘言也不客氣，原來一身衣裳、洗了個澡就能有這樣大的改變，若他們瞧見昨日的自己一定會直接往外轟。

“快請往裏，往裏坐！”門裏還有家仆，大家都閉口不提昨日的怪事，不去觸碰這個黴頭，“不知公子是哪家的人，需不需要小的帶您去找家人？”

“我……”鐘言頓了一頓，“我是跟着大和尚來的。”

“大和尚？”那家仆一驚，反應過來後立馬恭恭敬敬，再高看他幾分，“是清游大師？”

“嗯，就是他。”鐘言點頭承認，“他在哪裏呢？我要去找他。”

家仆們頓時打量起他，昨日大師确實不是一個人入府，可帶進來的不是一個小乞丐嗎？好多小厮都看到了的。沒想到原來不是小乞丐，而是誰家标致的公子，估計是有福之人将孩子送到金佛寺內吃齋學佛的吧。

就這樣，鐘言被人圍着送到了上客之桌，眼前擺放的飯菜糕點都是滿月宴中最好的東西，可惜了，他一樣都吃不了，只能看看，順便在人山人海中尋找那抹熟悉的身影。不多會兒就聽見了木魚聲，鐘言起身去看，香氣成團成風成山，缭繞中一人誦經，黑袍加身，卻光芒萬丈。

賓客如同瞬間消散，偌大前廳只有那一個人，鐘言手裏那因好奇才攥起來的點心頓時落了地，看入了神，入了迷。

這大和尚，果真是長相極好的一個男子啊！眼窩深邃，鼻梁筆直而高挺，唇峰清晰，人中微陷。怎麽世間所有好看的五官都往一個人的臉上湊呢？他還是佛子！

正當他這樣想着，幾個小厮和丫鬟跑到這邊來，驚擾了鐘言的安靜。他連忙後退，還以為是被人發現了鬼形，沒想到那些人沖到眼前卻不看自己，反而朝着前廳的方向跪了下去，口中振振有詞。

“佛子，真的是佛子啊！我剛才走近看了看，他的眼睛和金佛一樣，是金色的！”

“佛子保佑，佛子保佑，保佑今年收成好，讓我爹娘過過好日子！”

“他真的是佛子啊？看着和人差不多……”

“噓，別瞎說，當心佛子聽見，他一生下來就是佛了，全寺的人都知道，連清遠大師都相信了。”

原來是來拜佛的，鐘言就站在他們身後，聽着他們說話，看着他們朝前方磕頭。從前他還以為只有金佛寺裏是這樣，原來只要佛子在，離開寺廟外頭仍舊不變。只是他真的能受得了這樣多的祈願嗎？鐘言不禁擔心起來，人人都要他的保佑，可有人能保佑他嗎？

看着前方的背影，鐘言又一次出了神。

滿月宴一直持續到傍晚，秦家這一日的喜事才算過去。鐘言原本還以為這樣的家族必定禍害叢生，怎麽也能不聲不響地吃幾個，沒想到一個都沒尋見，居然每個人都守着本分，安安生生地過日子。

鐘言跟着來了一趟，沒吃到東西，最後只好饑腸辘辘地跟着清游再回去。清游臨走時又交代了幾句，叮囑萬萬不可斷了井水的貢品，随後秦老爺親手将一個包袱遞給了他：“小小香油錢，不成敬意，還望大師收下。”

清游只好接過，他一般不會拒絕這樣的香油錢，因為金佛寺裏還有那麽多僧人。他們不比自己，下山一趟就能化緣，大部分僧人一輩子都在山上，活着就要用到銀子。

只是自己這樣的俗氣想法，和佛子的無欲之心簡直是互相違背。清游收了銀子離開秦府，按照回去的路往回走，只是身後不近不遠處又多了那個腳步聲。

“你怎麽還跟着我？”還沒出城，清游忍不住回過了頭。

“我沒地方可去，只能跟着你了。”鐘言見他發現自己便快走兩步，“大和尚，你今日念得什麽經，我怎麽一句都聽不懂啊？”

“你若是想聽懂，我可以教你，你能這樣問，就說明你是個有佛緣的人。”清游很是欣慰，不枉費自己對他耐心有加。若能将惡鬼轉為好鬼也不失為功德一件。

“我當然想學了，以後學會了我也出去說自己是佛子，到處招搖撞騙，還能混口飯吃。”鐘言發自內心地說。

清游剛升騰起的欣慰之心頓時破滅，仿佛被人澆了一盆的冷水。

“你教不教我啊……大和尚，大和尚！”鐘言還在喋喋不休，清游已經繼續往前走了，并不再理會。兩人暫時無話，誰料剛出了城就遇上了變天，剛才還萬裏無雲的天穹頓時被烏雲擠滿，黑壓壓藏着電閃雷鳴。

無奈之下，兩人只好躲進一處破廟，鐘言很是熟練地帶路：“這裏我熟悉，我以前在這裏睡過覺。”

“你不該再跟着我。”清游在廟裏找能夠點火的樹枝。

“我沒地方去。”鐘言也跟着他一起找，好不容易點燃了一堆篝火。他裝乖地坐在大和尚的旁邊，抱着膝蓋說：“以後我們互為知己好不好，我跟你上山。”

“你是怕那些出馬弟子報複吧？”清游看他透透的，小餓鬼絕對不是一心向佛之人，讓他上山才是大錯。清遠師父必定已經知道了，只不過他慈悲為懷，必定給小餓鬼留了一條生路，那就是讓他速速下山。

“我……才不是呢。”鐘言打了個磕巴，剛欲再解釋就忽然一愣，緊接着速速靠近清游，抱住了他一條胳膊，“大和尚，馬仙來了！他們來殺我來了！大師救我！”

言言：我的規矩就是規矩！

清游：他好狂，好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