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這麽算,那我他媽都有三個男人了!蘇晏腹誹——不,是兩個半。你一個小屁孩,還學人爭風吃醋?先把毛長齊了再說。
這話到底沒說出口,怕小霸王徹底發飆。
想來想去,倔驢子還是得順毛捋。蘇晏歎氣:“好好,你說是就是。我知道小爺是一片好意,擔心我吃虧,擔心我迫於天威,違心承寵。我都知道。”
朱賀霖眼眶有些發紅,“還算你有點良心……離京之前,你都答應了,要等小爺長大,為何就不能多給我點時間?我總有一日……總有一日不用再忌憚任何人,到時候小爺罩著你,你想怎樣就怎樣。你再耐心等一等,好不好?”
蘇晏心底發軟,軟裡又帶著微微的疼,溫聲道:“好。但小爺也得答應我,快點成熟起來,別老是這麽忽上忽下的,叫我擔心。”
朱賀霖這下漸漸平複了情緒,“小爺我已大有長進,只是沒在你面前表現出來而已。誰叫一見到你就……罷了罷了,你上去陪父皇——應付應付就得了,不準真弄出什麽、什麽‘衝破玉壺開妙竅’‘潛遊金谷覓花心’的不要臉事,聽見沒有?”
蘇晏板著臉反問:“何為‘玉壺’?何又為‘金谷’?”
朱賀霖答不上來。總不能老實回答,話本裡看來的,他也不解其意吧?自覺受到了來自年長者的鄙視,於是他一轉身,咕噥著“小爺總會知道的”,惱羞成怒地走了。
蘇晏吐了口長氣,回到牆根處,拾階而上。
城樓上,景隆帝著一襲團龍交領直身,龍袍是平日少見的蒼色,如煙籠寒水,外披黑貂毛滾邊的暗銀色大氅,在一眾大紅大紫的喜慶服色中,透出了遺世獨立的清澹之意。
皇帝背朝著他,憑欄而立。蘇晏正要行禮叩見,卻聽他淡淡說了句:“清河,過來。”
蘇晏微怔後,輕步上前,站在皇帝後側。
皇帝卻抬起手,曲了曲手指,示意他再近前。蘇晏隻好從命,冒大不韙與皇帝並肩而立。
周圍的內侍深深低頭,躬身向台階下退去,城樓上隻余君臣二人。
皇帝朝城樓下方抬了抬下頜,“你看。”
蘇晏俯瞰午門前的廣場:鍾鼓司敲響禮樂,教坊司的女樂們在悠揚旋律中翩翩起舞,姿態婀娜,仿佛瑤池群仙。火樹銀花不夜天,歌舞升平萬民歡騰,如一副盛世畫卷徐徐展開……
“‘盛唐揚長帆,一句詩換一場醉’,八百年後,此景再現。”蘇晏慨歎道,“全賴大銘國富民強,皇爺勵精圖治。”
景隆帝道:“重任在肩,夙夜不敢忘先人之訓誡,社稷之安寧。然朕有時覺得,自己活得像個大鼇。”
“哪有人說自己是王八的……”蘇晏嘀咕。
“昔日女媧補天,斬巨鼇四足,以支撐天之四極,才將搖搖欲墜的蒼穹穩住。從此後,這撐天巨鼇便寸步難行,隻得匍匐於大地中央,繼續守護億萬生靈。”
蘇晏聽懂了言下之意,不禁轉頭看皇帝清俊沉靜的側臉。
皇帝接著道:“也許鼇在倦極入睡之時,無數次夢回東海,在萬頃碧波中肆意遨遊,隨心所欲,不必再負荷天地,也不必在意萬靈眼光。但醒後,還是要回到宿命的軌道,日日夜夜支撐下去,直至壽盡方得解脫。”
蘇晏眼底漸漸蒙起薄霧,“億萬生靈托賴於巨鼇,也發自內心地感激巨鼇。”
“但這托賴與感激,只會讓巨鼇越發覺得任重道遠,並沒有絲毫的輕松。能讓它感到輕松的,只有夢境,可夢境易碎,難以挽留。若是以真力強行挽留,又擔憂美夢成了噩夢,從此後就連個念想都沒有了。”
蘇晏心弦顫動不已,忍不住喚道:“皇爺……”
三更鍾鼓響,廣場上爆竹齊鳴,煙火怒放,無數光芒飛上夜空,炸出一團團燦爛的星雲。
“你送的年禮,朕很喜歡,想送你一份回禮,看——”皇帝指向夜空。
天花無數月中開,五采祥雲繞絳台。墮地忽驚星彩散,飛空旋作雨聲來。
那麽多的奇花火炮,在地面擺出相應的形狀,升上天空,於夜幕中綻出星星點點,匯成了光芒璀璨的四個大字:
“海晏河清。”
蘇晏仰天凝望,用手掌捂住了嘴。
星輝與雪沫一同從天際飄落。皇帝解下大氅,迎風一抖,將蘇晏的身軀罩住。
皇帝微微低頭,溫熱的鼻息灑在蘇晏的手背上。他輕柔而不容拒絕地拉開了蘇晏的手。
蘇晏的視線,從絨絨的黑貂毛,與皇帝依舊烏黑的鬢角之間探出去,看見了漫天流光。而近在咫尺的天子目光,比流光更加動人心魄。
煙火在開,爆竹在響,萬眾歡騰,而此時此刻,這盛世王朝的主宰者,眼中只有一個人。
皇帝一手撐著大氅,一手撫托住蘇晏的臉頰。
世界忽然變得極小,堪只有一領大氅、一個懷抱那麽大。蘇晏有點喘不過氣,但又覺得十分安全妥帖,他像條浮水的魚,想要對著天空說句什麽。天空便深遠而廣袤地覆蓋了下來。
皇帝吻住了他的嘴唇。
先是輕觸一下,仿佛春風喚醒柳枝,繼而毫不猶豫地攫住萌出的新芽,盡情采擷。
皇帝衣袍上禦香薰染,沉鬱而清幽,唇舌卻是火熱而極盡纏綿的。蘇晏站立不穩,向前傾身在皇帝胸前,手指緊緊抓住衣襟上的織金雲龍,心跳得厲害,肺腑間一片滾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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