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細看去,這個法陣是由密密麻麻的咒文組成的。詭譎怪誕的咒文如毛細血管一般,虯結曲折地攀布在每一個角落。
“鍾毓。”女皇深深地歎了口氣,金光照亮了她眼底的失望:“文斌一事,以你的能力,不應該如此收場,這是你第一次讓我這麽失望。”
鍾毓的喉結上下動了動,咽下了胸口不斷翻湧而起的血氣:“請陛下降罪。”
女皇彎下腰,直視著鍾毓漆黑的雙眼。半晌之後,她開口問道:“你有異心?”
鍾毓略微抬起了眼睛,他的目光越過女皇,落在她身後黑漆漆的靈位上。大殿中央的牌位森然樹立著,先祖的英靈們也正沉默地注視著他。
“沒有。”鍾毓道。
女皇滿意地點了點頭,她相信鍾毓的答案。她知道他不會有異心,也不能有異心。
“容我再提醒你一句,你我之間已結下血誓。” 女皇伸出纖長的指甲,輕輕抵住了面具邊緣。指甲刮擦著金屬邊緣,發出了令人汗毛倒立的聲音。
“違背我的意志,你將受到血誓的千倍反噬,願你好自為之。”說著,女皇直起身子:“不要忘了你是什麽身份。”
我是什麽身份?鍾毓忍不住笑了一聲,嘴角又沁出了血痕。
“您說我是什麽身份?”鍾毓輕聲問。
五百年前,鍾毓不過是一個山野門派的閑散道士,武功一般,修為平平,每天不是捉雞攆狗,就是調皮搗蛋,是十裡八鄉有名的鬼見愁。
七歲那年,山下來了個看不出男女的鬼面人。那人說此子根骨極佳,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奇才,要強行帶走收他為徒。
鍾毓的師門看似普通,掌門卻是一位高人。掌門一眼就看透了鬼面人的身份,也知道鍾毓被帶走後將會面臨著什麽,於是傾了全門之力企圖保全這名小弟子。
怎奈實力懸殊,一場大戰後,慘遭滅門。
最後鍾毓還是跟著鬼面人走了,自此了無音訊。
當時的皇宮中有一座奉英殿,奉英殿裡有一座問心台。有一天,雲遊多年的國師突然帶回了一個半大的孩子。不久之後,問心台上就燃起了熊熊烈火。
這場火燃燒了整整七千個日夜,有人說這是來自地獄的鬼火,擅自靠近者必死。有人說這是大盛的魂火,只要它燃燒一天,便可保王朝繁榮昌盛。
鍾毓知道這個火是什麽,這是容九歌從天上帶下來的梵天火。他在這場大火中經歷了無數次生死,他總是在痛苦中死去,又在絕望中醒來。每一次死亡對他來說都不是終結,而是下一輪折磨的開始。
開始的時候他只能在火中堅持一瞬間,剛觸碰到火焰,整個人就會化為一到黑煙。隨著他年齡的不斷增大,大火在他身上燃燒數年,都燒不爛他那顆心。
終於,七千日後的某一天,梵天火熄了,再也沒有燃起。鍾毓從灰燼中醒來,也不會再死去。沒有人再能終結他的生命,創造他的人不能,與他締結血契的人不能,就連他自己也不能。
上一位國師就此隕落,鍾毓繼任成為了新的國師,在此之前王朝的每一任國師都是以這種方式誕生,天定之人會在梵天火中煉就一身赤金骨。有了赤金骨,便承襲了來自上天的神力,自此不生不滅不死不息。
此法萬死一生,幾乎沒有人能在梵天火中醒來。
“三十年前我將你喚醒時,你就是我手中的一把刀。”女皇嘴唇輕抿,露出了殘忍的笑意:“要麽為我赴湯蹈火,要麽永入地獄。”
鍾毓聞言笑了:“您認為,入地獄對我來說是懲罰?”
三百年間,鍾毓輔佐了數位君主,乾盡了所有天理難容之事。當皇帝的也怕夜裡鬼敲門,那這些該入十八層地獄的醃臢事,便由鍾毓之手來完成。
替皇帝施以種種暴行的時候,鍾毓的心裡其實並沒有什麽負罪感。他恨大盛朝的每一個人,每一次在朝中掀起腥風血雨,都能讓他感受到報仇的暢快。
終於,他當了三百年的倀鬼後,不再滿足於此,親自對王朝展開了一次報復。
鍾毓的這次復仇是帝國史上最大的一次浩劫。政變過後,朝堂上下屍橫遍野,春秋鼎盛的容氏王朝險些一夜傾覆,
但鍾毓是王朝的一把刀,刀是永遠無法打敗主人的,最終他還是敗給了時任皇帝的高宗。
危機平息後,高宗決心舍棄這把刀。但是就算是主君也無法終結鍾毓的性命,只能毀去與鍾毓有關的記錄,將他永世囚於地宮,不可再現人間。
清醒地面對漫長而沒有邊際的人生最是絕望,鍾毓先一步察覺了高宗的意圖,找機會逃離了皇宮。他命當時的一位心腹弟子找了個好山好水的地方,又親手打了一口棺木,將自己永世封印在那裡。
直到三十年前,時任太后的女皇不知從何處得到了密法,重新將他喚醒。自從鍾毓被女皇召喚的那刻起,他便與這位未來的君主再度訂下了血誓。
有血誓的製約,鍾毓終身不得離開大盛龍脈的范圍,這龍脈滿打滿算,直徑不過一百公裡。他亦不能違背主君的意願,更不能擅自中斷血誓,違背以上的任何一項,就要受誓約反噬的懲罰。
血誓反噬的殘酷不是一般人能夠忍受的,鍾毓曾經在長達半年的時間裡,每天都在重溫梵天火焚身的折磨。但無論是阿鼻地獄還是修羅孽境,鍾毓不是不能坦然面對。只是當了近五百年的“鬼”,他還是奢望著能當一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