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光是坐在那裡,整個人仿佛就浸著無邊的鬱色,讓人心生懼意。
俞寶兒也怕,卻還是堅定地邁著小步子朝他走了過去。
他渾身上下,最像俞淺淺的,約莫就是那一雙眼睛,黑而圓,眼角微微下垂,看起來溫良無害,還莫名惹人憐。
隨元淮在看到俞寶兒走來時,神情微怔,恍惚間是透過他看到了那個有孕在身都從未打消過逃跑念頭的女人。
明明弱得他一根指頭就可惜碾死她們,但就是怎麽罰都不長記性,逮到機會,仍然會毫不猶豫地跑。
像是被圈養的鹿,一心隻想著回到山林裡。
俞寶兒把字帖懟到他眼前後,他方回過神來,神色不知何故,變得愈發陰沉了些,蒼白瘦削的手指一張張撚動字帖,讓俞寶兒緊張攥緊了衣角。
片刻後,他把俞寶兒練的那一大摞大字當廢紙一樣揚了出去,冷嗤:“寫的都是些什麽東西,字軟得跟沒骨頭一樣,重寫。”
俞寶兒看著自己為了見娘親,一張張認真寫的大字,眼眶紅了紅,到底沒說話。
很快就有侍者屏氣凝聲進來,安置一方小幾擺上筆墨紙硯,整個過程幾乎沒發出任何聲響。
院子裡伺候的人都知曉隨元淮喜怒無常,一向是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進來伺候,哪敢不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
俞寶兒看著這一切還有些無措,坐於書案後的隨元淮半掀開眼皮掃他一眼,冷冷開口:“就在這裡練。”
俞寶兒鼓起勇氣問:“我要是寫好了,能見我娘麽?”
隨元淮笑容愈發譏諷了些:“誰教你同我說這些的?”
俞寶兒眼中蓄起淚意,卻倔強忍著眼淚不肯哭,說:“沒人教我,我只是想我娘了。”
隨元淮從桌上拿起一卷竹簡,森冷道:“練你的字去,再哭,你這輩子都別想再見她。”
俞寶兒乖乖去矮幾前練字時,小小的身子側對著他,吃力握著比他手指還粗的毛筆,眼淚吧嗒掉在紙上,暈開一個小小的水印,俞寶兒生怕叫他發現,不敢伸手去擦眼淚,也不敢發出哽咽聲,隻放緩了呼吸,偷偷地哭。
他以為自己瞞得很好,男人坐在高位上,卻將他所有的小動作盡收眼底,他半垂著眸子,眼底一片陰翳。
他不喜歡這個孩子,不僅因為那個女人不識抬舉,還因為這個孩子的存在,已嚴重威脅到了他的地位。
比起一個離不得湯藥,也習不了武的廢人,一個健康卻年歲小、極好掌控的孩子,怎麽看都是首選。
趙家母子越親近這個孩子,他心中就越發忌憚。
當年為了活下來,他忍受了火燒之痛,留下一身病根。
後來為了能見人,他又經歷了無數非人的折磨,才將身上那些被燒傷的皮一點點換掉,剝皮之痛這樣的酷刑,死人才會領會,他卻是活著就受過了。
他這麽艱難才活下來,誰要是敢擋他的路,那就都去死吧!
這麽想著,神色便愈發猙獰,攥著竹簡的那隻手,力道大得那森白的指節像是下一刻就會折斷。
丫鬟進來奉茶,猝不及防撞見他的神色,短促地驚叫一聲後,手中的茶水被打翻,杯子摔在地上碎裂開來時,丫鬟臉上已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整個人伏跪在地,顫聲祈求:“大公子……大公子饒命……”
隨元淮極度厭惡下人們看見他露出一副見了鬼的驚恐樣子,他薄唇挑起,吐出的字卻血腥冰冷:“拖下去,杖斃!”
很快就有人進來,丫鬟幾乎沒能再大喊一句,就被堵了嘴帶下去,整個過程安靜且迅速,像是一場無聲的皮影戲。
俞寶兒坐在練字的矮幾上,怔怔看著這一幕,筆尖的墨點滴落在紙張上,弄髒了他快練完的那一張大字。
坐在書案後方的人冷眼瞧著他發白的小臉,突然惡劣道:“你要是不聽話,你娘就跟她一樣的下場。”
俞寶兒明顯被嚇到了,那天從隨元淮書房練完字回去,就病了好幾天,夢魘時都在哭著喊娘。
蘭氏當年從東宮逃出去後,嫁了一富商替隨元淮發展外邊的勢力,在隨元淮被燒傷最嚴重的那段時日,並不在他身邊,看到俞寶兒,隻覺像是看到了自己當年照顧的那個小皇孫一般,心中憐惜得厲害,求去隨元淮跟前,想讓俞寶兒見他娘一面,卻隻換來隨元淮一句譏諷:“杖殺個婢子,就把他嚇病了?蘭姨忘了,孤像他那般大的時候,剛經歷了東宮大火呢。”
蘭氏看著隨元淮漆黑的眸子裡化開的點點森冷笑意,終究是沒敢再為俞寶兒求情。
三日後,俞寶兒才慢慢好起來,不過性子變得很悶,不愛說話,也不怎麽搭理人,每天雷打不動要做的事就是練字。
蘭氏怕這個孩子就這麽被嚇壞了,命下人去尋幾個機靈些的孩子來給俞寶兒當玩伴。
但俞寶兒還是不搭理那些孩子,隻悶頭做自己的事。
趙詢在清平縣時,曾奉命監視俞淺淺的一舉一動,知道俞淺淺母子和樊家有往來,大膽向蘭氏提出,要不把樊家那小女兒帶過來,看不能讓俞寶兒肯開口說話?
蘭氏明顯有些遲疑:“那孩子如今對外稱是武安侯之女,被王府的人嚴加看管起來,如何帶來同小公子當玩伴?”
趙詢道:“世子同殿下親近,連帶著喜歡小公子,母親不試試,怎麽知曉世子那邊不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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