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難對她說,他初入幽都時,只是一團血紅的霧,無衣冠為蔽,無陽世之人燒祭,不堪地漂浮於恨水之東。
荻花叢中常有生魂來收陽世親人所祭物件,他身上這件粗布衣袍,便是一位老者的生魂相贈。
倪素不料,他竟是這樣的回答。
她想問,你的親人呢?就沒有一個人為你燒寒衣,為你寫表文,在你的忌辰為你而哭?
她又想起,是有一個的。
只是他的那位舊友,到底因何準備好寒衣,寫好表文,卻又不再祭奠?
倪素看著他,卻問不出口。
“月亮出來了。”
倪素回頭看向門外,忽然說。
徐鶴雪隨著她的視線看去,簷廊之外,滿地銀霜淡淡,他聽見她的聲音又響起:“你是不是要沐浴?”
一如在橋鎮的客棧那晚,徐鶴雪站在庭院裡,而他回頭,那個姑娘正在廊上看他。
只是不知道為什麽,徐鶴雪總覺得今夜被她這樣看著,他格外拘束。
月光與瑩塵交織,無聲驅散生魂身上所沾染的,屬於陽世的汙垢塵埃,在他袖口凝固成血漬的瑩塵也隨之而消失。
他的乾淨,是不屬於這個人間的乾淨。
倪素看著他的背影,想起自己從成衣鋪裡買來的那些男子衣裳,他其實長得很高,只是身形清臒許多,那些衣袍顯然更適合再魁梧些的男子。
徐鶴雪聽見廊上的步履聲,他轉身見倪素跑進了她自己的房中,不一會兒也不知拿了什麽東西,又朝他走來。
她走得近了,徐鶴雪才看清她手中捏著一根細繩。
“抬手。”
倪素展開細繩,對他說。
徐鶴雪不明所以,但今天他顯然很聽她的話,一字不言,順從地抬起雙臂,哪知下一刻,她忽然靠他很近。
倪素手中的細繩纏上他的腰身,徐鶴雪幾乎能嗅聞到她發間極淡的桂花油的清香,他的眼睫輕顫,喉結滾動:“倪素……”
“我欠了考慮,那些櫃子裡的衣裳尺寸不適合你,我也沒問過你喜歡什麽顏色,喜歡什麽式樣,也是我那時太忙,成衣鋪掌櫃的眼光有些太老,那些衣裳我看著倒像是四五十歲的人才會喜歡的。”倪素仍在專注於手中的細繩。
“我並不在意,你知道,我若還在世,其實……”
徐鶴雪話沒說盡。
倪素知道他想說什麽,十五年前他死時十九歲,那麽若他還在世,如今應該也是三十余歲的人了。
她抬起頭,朝他笑了笑,“那如何能算呢?你永遠十九歲,永遠處在最年輕而美好的時候。”
年輕而美好,這樣的字句,徐鶴雪其實覺得無論如何也不能再用來形容他自己,可是他面前的這個姑娘,卻是如此認真地對他說。
他剔透的眸子映著簷廊底下的燭光,聽見她說“不要動”,他就僵直著身體,動也不動,任由她像白日裡為他洗臉時那樣擺弄。
“給你量好了尺寸,我便自己為你裁衣,你放心,我在家中也給我母親做過衣裳,父親雖去的早,但我也做過寒衣給他,一定能做得好看些。”
倪素繞到他的身後,用細繩比劃著他的臂長。
“其實你不必為我裁衣,我,”此刻她在身後,徐鶴雪看不見她,卻能感受到她時不時的觸碰,“昨夜冒犯於你,尚不知如何能償。”
“你如今肯乖乖站在這裡任我為你量尺寸,就是你的償還了。”
“我記下這尺寸交給成衣鋪,讓他們多為你做幾件,但我是一定要自己做一件衣裳給你的。”
倪素不明白,為什麽他這樣一個人在十九歲死去,卻無人祭奠,連身上的衣裳都是幽都裡的其他生魂所贈。
他活在這人間的時候,一定也是在錦繡堆裡長大的少年吧?
收起細繩,漂浮的瑩塵裡,倪素認真地說:
“那是我要送給你的禮物。”
第24章 滿庭霜(五)
苗易揚在夤夜司中待了一整夜, 翌日清晨,夤夜司使尊韓清親自下令開釋苗易揚,許其回家。
“使尊。”
周挺走出夤夜司大門, 先朝韓清行禮,隨即看向階梯底下那駕來接苗易揚的馬車, “杜琮是潘三司的人,想不到他竟會出面來保苗易揚。”
“你是想問,咱家為何這麽輕易就將人放了?”韓清看著馬車裡出來一位年輕的娘子, 將那位步履虛浮的朝奉郎扶上去。
杜琮其人,禮部郎中, 如今又在三司做戶部副使。
苗太尉在朝中本無什麽交好的文臣, 按理苗易揚的嫌疑也不夠大, 但杜琮這麽一出面, 不就又證明,苗太尉也並非什麽手段都使不上麽?
如此本該加重苗易揚的嫌疑,但韓清還是將人給放了。
“使尊心中自有考量。”
周挺垂眸。
“苗易揚任大理寺司直前, 幾乎成日裡的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跟個娘子似的,在夤夜司裡待了一夜, 三魂七魄去了一半, 卻還念叨‘清白’二字,若不是他城府深, 便真是個小雞崽子似的膽子。”
韓清看著那馬車遠了,才轉身朝門內去:“先叫人盯著就是。”
晨霧不多時被日光烤乾, 苗易揚回到太尉府中, 即便躺在床上裹緊了被子也仍舊難以止住骨子裡的寒顫。
“春絮,我在裡頭都不敢睡覺, 你不知道,他們那裡頭有一個刑池,裡面好多血水,我還看見了鑲著鐵刺的鞭子,全都帶著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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