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張敬,拜見官家。”
張敬俯身作揖。
正元帝在簾後坐,聲音裡聽不出喜怒,“梁神福,給張卿賜座。”
梁神福應了一聲,立即令宦官搬來一把椅子,放在張敬身後。
“錢唯寅是你找來的。”
待張敬坐下,正元帝才出聲。
張敬垂首,“官家,蠹蟲不除,於國無益。”
“張卿此言不差,我今日看了一道奏疏,說張卿你在老家澤州良田千頃,可我不知,張卿才歸朝不久,如何便有這份家業用來養活全族?”
這道聲音不緊不慢,卻力重千鈞。
張敬面色平靜,仿佛早已猜中什麽,他從容地起身,下跪,“官家,臣的確沒有這份家業,若我族中有犯事者,懇請官家嚴懲。”
“張卿這是何必?”
正元帝笑了一聲,“我亦還有新政要倚仗於你,錢唯寅一個犯官,他所言到底真假,也未可知,你說是不是?”
“錢唯寅所言句句是真,官家您在代州的道宮便是用他們倒賣官糧的錢建成的,而那座道宮,官家從未去過。”
正元帝眼底笑意盡失,“張敬。”
張敬聽見裡面硯台落地的聲音,隨即一隻手掀開了簾子,正元帝走到他的面前,聲含慍怒:“你,是在怪朕?”
“臣不敢,臣只是在說實話,無論是封禪還是修道宮,官家所為,無不是勞民傷財,官家在位二十年,各地所修道宮無數,而官家身在雲京,又真正看過幾回?若您真去看了,便會知道,什麽是生民日苦!”
“官家可見過浮屍餓殍?可聽過您的子民活在您的世道之下,尚有無數人難抵饑寒,隻得啃食樹皮,吃觀音土?您可知道,什麽是觀音土?您又知不知道,他們在等您,等您這位君父救他們的命!”
張敬俯身,叩頭。
梁神福與殿中的宦官宮娥俱是兩股顫顫,膝蓋一軟便跪了下去,嚇得滿頭冷汗。
正元帝心中一刺,踉蹌地後退兩步,梁神福忙不迭地起身來扶,正元帝卻甩開他,抬起手指向跪在那裡的張敬:“朕看你……是目無君父!”
張敬抬頭,他彎曲的脊背因為流放的那些歲月而再不能挺直:
“君父究竟施以雷霆還是雨露,我為人臣,都該領受!只是為人臣者,雖不懼死,卻也盼吾所忠之君,可令吾等人臣死得其所!”
第61章 水龍吟(六)
殿內明光照在正元帝朱砂紅的衣袂, 他額間青筋鼓起,沉聲壓製怒火:“何為死得其所?張敬,你這番話是在罵朕?朕非你心中所忠之君, 是不是!”
殿中冷極,梁神福等人跪在地上, 心中萬分驚駭,根本不敢抬頭,梁神福隻敢瞧著君父的衣袂, 鬢發都被汗意濕透了。
“臣忠君父,而君父心中無臣無民!”張敬望向正元帝陰雲密布的臉, “北邊一十三州如何丟的?君父知道, 臣知道, 這大齊的每一個人都知道!但他們不敢說!”
“可臣要說!”
“臣要問君父, 您是否忘了北邊一十三州的百姓?您是否忘了他們本也是您的子民?您也是他們的君,他們的父!他們被胡人屠戮的時候您在做什麽?您與丹丘訂立盟約,止戰休養, 交付歲幣!”
“張敬!”
正元帝怒喝。
“故國雖大,好戰必亡,天下雖安, 忘戰必危!”
張敬俯身叩頭, “臣張敬,寧死以諫陛下, 若為仁君,萬不可輕社稷而重己身!代州糧草案涉事十幾名官員要嚴懲, 而陛下修道宮傷生民, 亦該為此給天下臣民一個說法!”
多少年來,梁神福從未聽過竟有人敢在君父面前說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 這無異於是指著君父的鼻子罵他是不仁之君。
梁神福心神俱顫,他伏跪在地上,慢慢地抬頭去看那位須發皆白的張相公,梁神福面露憂懼,心中十分想勸他,萬莫句句都往官家的心窩子裡扎,萬莫觸怒官家,可此時官家在此,梁神福是一句話都不敢說。
“代州官員倒賣官糧,可是朕讓他們倒賣的?”
正元帝頭疾發作,痛得劇烈,這個善於情緒克制,喜歡玩弄權術的官家,此時卻被張敬一步步引到失控的邊緣,“張敬,今日你查的是代州糧草案,來日你是不是還要查雍州城?”
“官家若不大興土木,國庫不至於軍費吃緊,官家若不偏安一隅,我大齊不至於每年向丹丘胡人交納十萬歲幣,官家若不忌憚武官,不肯放實權給他們,我大齊不會兩次北伐都以失敗告終,官家在位二十年,便錯了二十年。”
“張相公……”
梁神福渾身都冷透了,他忍不住失聲喚,卻見正元帝胸膛劇烈起伏,一手扶著額頭,幾乎要倒下去,他立即爬起來,忙上前將正元帝扶住。
“果然,你心中還沒忘了你那個好學生!”
正元帝倚靠著梁神福,喘息,“即便是他投敵叛國,鐵證如山,你張敬心中,也還是要為他不平麽?”
張敬抬首,“是。”
正元帝冷笑一聲:“來啊,給朕將他拖出去!”
殿前司都虞侯苗景貞帶人入殿,見此狀況正欲屈膝,卻聽正元帝滿含怒火的聲音,威壓逼人,“若有求情者,同罪!”
苗景貞一僵,他握緊刀鞘,沉默站立,看著張敬從容將頭上的長翅帽取下,隨即被殿前司的兩名班直押著起身,朝慶和殿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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