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坐下,老尚書道:“可還記得你剛到刑部時辦的第一樁案子?”
顧長晉想了想便道:“記得,是一樁偷竊案。”
那樁案子的案情並不複雜,一個有啞疾的農戶被幾位鄰裡汙蔑偷竊,想趁機霸佔這啞人的田舍。
這啞人目不識丁,口不能言,幾位鄰裡有意設下周密的圈套,他是有冤都說不出來。
“都說那案子人證物證俱全,你脾氣倒是硬,上峰駁回去一份案牘,你便再寫一份,硬生生寫了二十多份,最後全堆在陸司寇案上。”范值慢聲說著,跟敘家常一般,“你不知,你寫的每一份案牘陸司寇都看過。後來還將你寫的那些案牘拿過來給我看,說年輕就是好!”
那種初生牛犢不怕虎的銳氣,他們這群在朝堂浸淫已久的老臣子曾經也有過。
只是日複一日的爭鬥,年複一年的籌謀令他們漸漸磨去了這份銳氣,多了一份老謀深算的心計。
隻那並不代表這樣的銳氣不好。
相反,這樣的銳氣很好,朝氣蓬勃的旭日遠比日薄西山的金烏惹人向往。
一個國家,若所有的少年郎都能有這樣的銳氣,該多好。
范值道:“你與管少惟告禦狀後,翰林院、刑部、都察院還有大理寺都想將你們搶去自己的衙署,是我讓聖上將你放到了刑部,將管小郎下放到肅州。你可知為何?”
也不等顧長晉接話,他又接著道:“我就是怕你們會弄丟這份銳氣。”
顧長晉拱手道:“多謝老大人栽培。在下官看來,潘貢士心中也有這樣一份銳氣。”
頓了頓,他道:“從都察院離開後,潘貢士一個會館一個會館摸過去給老大人正名,他至今都不肯認罪,也堅信他能等個公道。”
范值道:“那小子的確是個倔驢,潘家這孩子啊,是個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性子。”
潘家這孩子。
顧長晉眸光微動,又聽范值道:“老夫此生唯愧對潘學諒。”
顧長晉驀地抬眼,“老大人此話怎講?為何愧對潘學諒?”
范值那雙飽含滄桑的睿智的眼望著顧長晉,道:“你若想知為何,那便查下去罷,老夫知你定會查下去。”
說著,從棋盤上取下棋簍,微咳了幾聲,笑著道:“不說這案子了,顧小郎陪老夫下局棋如何?”
范值面上已有疲憊之色,卻對這局棋頗為期待。
顧長晉半落下眼簾,取過棋簍,猜子行棋。
屋子很快便靜下來,隻余棋子落在棋盤上的輕微聲響。
兩刻鍾後,范值盯著棋盤望了好半晌,旋即笑道:“都說觀棋如觀人,顧小郎到底太過心善,若你願意舍棄幾枚棋子,這局棋你早就贏了,不會如眼下這般與我的白子死死膠著。便比如這一步,若你能放棄這一子,便能吃下老夫十子,為一子而棄十子,委實得不償失。”
顧長晉緩緩放下一子,道:“勝負未分,老大人如何斷定這是一枚該舍棄的棋子?便它是棄子,老大人又焉知這枚棄子不能走出一條活路來?”
范值微怔。
也不知想到什麽,忽地一笑。
黑白棋子漸漸布滿了棋盤,顧長晉落下了最後一枚棋子。
一子落,先前那些在許多人眼中該舍棄的棋子串連成一道不可撼動的防線。
和局。
范值端著棋簍,抬眸溫聲道:“顧小郎好棋力,隻這局,你本可贏。”
顧長晉道:“於下官而言,能護住大部分棋子且又立於不敗之地,已是贏了。”
“曾經也有一人同顧小郎說過同樣的話。”范值放下棋簍,眼現懷念之色,道:“老夫此生唯見過一人,不舍下任何一子,將死局救活。那人走了一條極艱難的路,卻當真讓他走出了一條生路來,可惜啊,臨到末了,他到底是心軟了。”
這麽一局棋已是耗費了他泰半的精力,他放下棋簍,溫聲道:“顧小郎你啊,要感激嘉佑一十七年的那場大水。老夫贈你一言,這朝堂上,永遠只有一人可信。你們這群小牛犢,可莫要信錯人了!”
言訖,連棋子也不收,擺擺手,便在軟褥上躺下,面色瞧著,又更差了些。
顧長晉長揖到底:“老大人珍重。”
待他離開了牢房,范值方緩緩睜開眼,笑道:“真是不甘呐,真想看看你們這群年輕的後生能掀出怎樣的風浪來。”
夜幕漸攏。
一輛馬車停在大理寺獄,裴順年小心翼翼地攙著一名身著玄色衣裳的男子下了馬車。
“皇爺,仔細腳下。”
嘉佑帝面色溫和道:“你在這等著,朕自己進去見老師。”
裴順年躬身應是,住了腳。
嘉佑帝高大的身影緩緩行在暗道裡,他手裡拿著串鑰匙,到了范值的牢房便親自解鎖開了門。
范值躺在軟褥上,案幾上還擺著那盤棋,棋盤旁邊放著個空了的藥碗。
聽見外頭的動靜,掀眸望去,旋即一怔,很快又斂去異色,眉眼裡竟然多了絲恍然的笑意。
他掙扎著下榻,顫顫巍巍地行了跪拜之禮。
嘉佑帝上前攙他,道:“老師。”
范值卻不起身,“陛下慎言,這一聲‘老師’,罪臣愧不敢當,亦不敢應。”
嘉佑帝伸到一半的手緩緩收回,默了默,道:“孟卿,陸卿還有許卿聯名上奏要三法司共審此案,朕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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