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思遠隨著程晚吟走向靈堂,推開門扉,屋內的漆木棺材漸漸顯露出來。
在看到那棺槨的一刹那,方思遠就控制不住衝了進去。她腳步哪裡還有當朝宰相的雍貴從容,跌跌撞撞跑到棺旁又駐足不前。
“槿之,我來看你了……”
方思遠看著棺中躺著的那具屍體。
對方頭上蓋著厚厚的布帛。滿是血漬的衣袍已經被程晚吟幫忙換下,丟在了一旁,換上了壽衣。嶄新的壽衣將對方那具白皙瘦弱的身體遮擋住。
“我對不起你……”方思遠衝進府門後,冷不防看到書謹暴露在外的密布陳年舊疤、血肉模糊的手腕,趴在棺前無聲落淚。“我沒有拉住你,我明明都拽住你了……”
程晚吟看著她的動作,也忍不住再次濕了眼眶。
“嗬嗬——”腦海中的疼痛越發尖利,她走到方思遠身旁,仿佛是怕對方打擾了表妹的安寧,伸手拍了拍她後背,想要去合上棺材蓋。
可是手指觸摸到棺板上冰冷堅硬的花紋時,程晚吟又停止了這個動作,無措地站著,聲音沙啞地嘶鳴,淚水大顆大顆地砸落下來。
她沒想哭的…
她沒想在表妹靈前哭泣讓她走得都不安寧,可是眼淚這個東西不是她可以控制……
程晚吟其實一直都是個很克制很克制的人。
在與表妹斷交後,她便已學會了獨自忍耐傷痛,獨自成長,獨自為了心中正義去前行去鬥爭。可自己分明已經很努力在控制情緒了,眼眶還是不由分說地盈滿了淚水,哭聲沙啞。
自程晚吟貶謫以來,從懵懂無知的少女到堅定自己理想信念的那一刻開始,所有事情都是為了讓自己心中的正義而前行,為天下不平事而奔走。
就是程晚吟在貶謫期間,看到過太多慘案,太多百姓流離失所,太多父母拋夫棄子。她不想再看到看到那種悲劇重演,故而身體、性命、前程、家人全部被她通通摒棄了。
可當表妹作出和她一樣的選擇時,她卻難掩悲傷。後來她才慢慢明白:所謂成長,讓她學會的從來不是珍惜某物,而是放棄。
讓她放棄越來越多的東西。
越來越懂得放棄……
程晚吟剛剛給表妹換衣的時候,才發現對方不知不覺已經輕得像片羽毛。
其實她記憶裡的妹妹也不算健壯,相反因為幼年毒壞了身體,書謹甚至比大部分人都來得瘦弱安靜。她總是整日沉著臉,一雙狹長的鳳眸眯起,一副少年老成的做派。
而隨著擔任右相久了,也就越發沒了出塵脫俗的氣質,反倒像一隻城府極深的嗜血孤狼,眼波流轉間必要取人性命。
但脫去血衣的表妹,卻比過去的她消瘦了太多。她皮下的骨骼清晰可見,臀部及腿上遭受杖責的傷也至今未愈,甚至已經流膿發黑,遍布屍斑——就像是已經死去很久了似的。
這讓程晚吟想起靜靜看著自己跳入院中、邀她同遊的書謹。
她始終不願正視表妹那一刻展現出來的目光太過溫柔,像極了她倆幼時相互依偎入眠的夜晚。
她的失態痛哭其實也不全因為書謹的離世,而是難過於誤會對方多年,以至於妹妹至死都沒有解開,抱憾而去。
但不可否認的是,書謹的離世對她打擊極大,幾乎點燃了她所有的理智,讓她陷入了歇斯底裡的瘋狂。
程晚吟短短的三十年人生中,其中二十多年都是與表妹共度的。書謹的存在也幾乎佔據了她所有人生。故而在看到妹妹修長白皙但布滿舊疤的手指時,那瞬間所引發的心窒疑慮震撼,根本無法用語言來形容。
她不明白為什麽養尊處優的表妹身上會有這些痕跡?
這甚至已經使她開始質疑自己曾經堅持的東西全部是不是都是錯的,而妹妹的死亡其實埋藏了更多她還沒有被挖掘的秘密。
在方思遠說她表妹文光斐然恐怕早已成聖後,她便看了許多被對方收藏起來的書謹的字帖。那些其實都是妹妹燒毀的,有很多都有被火燒的痕跡,甚至只剩下半句。
但依舊難掩上面氤氳的靈光。
程晚吟曾經因她成為右相後肆意左右朝政的行為,而與她多次爭吵,覺得表妹七竅玲瓏卻全用在了如何害人身上。
評價她的字跡輕浮無力,評價她的詩只有悲春傷秋。
但事實確實如此嗎?
在看見方思遠收藏的這些字帖時,她才知道自己錯了,錯得離譜。書謹將真實的一面隱藏至深,除了在她給自己的錦囊中表露出分毫,便被埋藏在所有浮於表面的野心之下。
現在看來,書謹真實的字跡哪還有絲毫浮躁世俗,一如當年的鐵畫銀鉤,字義深遠,不顯世俗。就好似表妹一如當年,從未變過。
程晚吟甚至不敢主動想,能寫出“惟思既往也,故生留戀心;惟思將來也,故生希望心”這樣真理的表妹,她當初怎麽會覺得對方心思不純,面目可憎呢?
即便王槿之從未在她面前表現出過痛苦,但會讓這樣一個傷口潰爛都能風雨無阻為百姓奔波的意志堅硬如鐵的人都選擇自殺的原因,絕非她目前所看到的那麽簡單。
她不敢想她的表妹抱著殘軀,忍著劇毒,連下床都艱難的時候,來到墨城的時候該有多疼?她又是怎樣鼓起勇氣,毅然而然地踏足這片土地,跟她說這裡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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