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朝汐跟在楊斐身側走,“塢主脾性極好的。才不會有什麽滔天怒氣。”
“你隻管隨我去。”楊斐笑,“你就是我今日的護身符了。”
楊斐頗有些豁達的士人性情,十句說話裡偶爾摻一兩句調侃玩笑。阮朝汐隻當他今日開玩笑。
沒想到進了書房,楊斐果然輕輕一推阮朝汐肩膀,示意她先進去。
阮朝汐愕然看他一眼,書案後坐著的人聽到門外動靜,已經抬頭。
阮朝汐掀開門簾進去屋裡,喚了聲,“塢主。”
荀玄微見她今日穿了身簇新雅致的小襦裙,扎起雙丫髻,換回女孩兒的俏麗裝扮,果然就如白蟬所說那樣,神色間雖不顯露什麽,眼睛裡帶出讚許笑意。
“這身新衣雖素淨,不失活潑。阿般如此穿戴極好。”
下一眼,看見阮朝汐身後跟進來的楊斐,以及他手上的名帖,笑意卻又淡了些。
“何方名士拜帖,勞動楊先生親自送過來?”
“荀氏壁車隊已經在塢門外。隨行百余人,帶來年貨數十車,送上名帖。”
楊斐恭謹將朱紅封皮的名帖雙手送上,“荀氏壁郎主拜帖在此。郎君,仆身為幕僚,忠言逆耳,要說不中聽的話了。”
阮朝汐見他們開始商談正事,不欲打擾,提起長裙邊,輕手輕腳地往外走。
楊斐眼皮子一跳,趕緊把人攔住,小聲哄她,“別跑啊,小阿般。忘了才和你說的話的?你跑了我怎麽辦。”
阮朝汐進屋時,萬萬沒想到楊斐之前對她說的每個字都是認真的。她無奈停下腳步,在楊斐接連眼神暗示下,慢騰騰走回書案前,伸開手臂,展示新衣。
“塢主,白蟬阿姊送來的四套新衣分別是梅蘭竹菊。我今天穿的新衣是梅花紋的。”
月白色的綺羅裙曳地,仿佛一朵小小的優曇花。
荀玄微冷銳下去的目光重新柔和起來。
楊斐趕緊岔開話題,拍手大讚,“阿般這身小襦裙好看得很。以後就要穿著這身去東苑上課麽?哎喲,東苑那群小子還不知阿般是女娃兒。穿成這樣,那群小子的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不成,不成。進學時還是換回小袍子。”
他這邊為了緩和氣氛而大說廢話,荀玄微坐在長案後,姿態隨意地倚著隱囊,半邊身子陷在角落陰影裡,長睫低垂,遮擋住此刻的視線。
白玉色的指尖搭在朱紅拜帖之上,卻不拿起查看,隻松松地搭著,指尖輕輕地叩了幾下。
噠,噠,噠。
“楊先生的逆耳忠言,不必當著阿般的面細說了。”他輕笑,“莫要嚇到她。”
楊斐不敢再往下細細分說,隻歎了口氣,含糊道,“一對親生父子,何必鬧到如此地步。若叫外人聽說,郎主給郎君送來幾十車年禮,他這個做父親的倒要遞拜帖才能進自家兒郎的門,叫外人如何想郎君?”
“郎君才弱冠年紀,美名傳揚天下。若被敗壞了名聲,以後步履維艱啊,郎君!”
楊斐苦口婆心地勸諫,“宗族父子,血脈連心,往後讓一步又何妨。郎主大張旗鼓,使出各種手段,無非是想要郎君回趟荀氏壁罷了。”
荀玄微把朱紅色拜帖放置在旁邊不理會,倒打開了附送的禮單,雲淡風輕回了一句。
“楊先生說的不錯。父親禮數備至,親自下了拜帖,又送來厚重年禮,我若不回禮,豈不是失了禮數。”
楊斐不肯死心,“年禮肯定要回。但更重要的,還是郎君回荀氏壁過年之事——”
荀玄微打斷了他的話頭, “楊先生可知,家兄已經辭去黃門侍郎的官職,於上月離開京城,人在臘月裡回返了荀氏壁?”
楊斐一怔。 “仆未曾聽說。二郎君……辭官了?”
消息太過驚人,他花了點時間才領悟背後的含義,震驚萬分,“二郎君竟辭官了?!”
阮朝汐坐在書案邊,揉了揉隱約發疼的耳朵,繼續提筆練字。楊斐在她身側激動地來回踱步。
“當初二郎君征辟入京,郎君坐鎮雲間塢,兩邊俱是郎主的意思。二郎君他……即使在京城仕途不順,也不能貿然辭官,更不能回返鄉郡啊!郎主定不會同意的。”
“事出非常。父親不能不同意。”荀玄微悠然轉去看窗外,“二兄在京師出行時意外墜馬,墮傷了腿腳,難以行走,如何繼續為官?自然要回返鄉郡,仔細將養身體。”
“……”楊斐的聲音突然停了。書房裡鴉雀無聲。
阮朝汐伏案認真練字。正好寫滿了一張紙,她停筆換紙的功夫,心裡琢磨起聽了滿耳朵的“二郎君”。
她是聽楊先生提起過荀二郎君這個人的。
還記得東苑上課時,提起潁川荀氏的年輕一代,出了兩位傑出郎君。
【荀二郎豐儀端雅,荀三郎君神姿高徹,天下揚名,世人稱‘雙璧’。】
神姿高徹的荀三郎君,荀玄微,人就在她眼前,領任豫州雲間塢主,於鄉郡中養望。
豐儀端雅、入京城朝堂為官,陪伴聖駕的荀二郎君……摔壞了腿?辭官退隱歸鄉了??
她抬起頭,迎面看見楊斐瞠目震驚的表情,臉上仿佛打翻了廚房調料瓶,五彩繽紛,五味雜陳。
書房裡寂靜許久,楊斐沉重地歎了口氣。
“燕斬辰自從上個月出塢,至今未歸……仆有個大不敬的想法。極其不好。極其不敬。仆若是揣想錯了,還請郎君降下責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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