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裡不知歲月,那時祈月山還不叫祈月山,沒有遊客,香客也寥寥,偶爾有別寺的僧人前來化緣借宿,其他時候每天都與前一天相同。
一晃就是五年。
五年裡,寺裡的老和尚過世了兩位,另外四位看上去也沒多久日子活了。胡成醫名字裡雖然有個“醫”字,卻對醫術一竅不通。那些老和尚與他沒有血緣關系,可朝夕共處了那麽久,他不想看到他們因為得不到醫治死去,遂跟窺塵建議,說要不我們送老和尚們下山,找個醫院看看。
窺塵卻搖頭,說這世上的事皆有因果,他們能活到什麽歲數,就活到什麽歲數。
胡成醫打了五年的坐,很多東西還是參不透。聽了窺塵這話,難免對窺塵有些想法,偷偷去問已經無法進食的老和尚,想著只要對方說願意下山,他就不顧窺塵的阻攔,半夜將老和尚背下山去。
可老和尚卻說了與窺塵類似的話。
胡成醫便放棄了。
又一名老和尚死去之後,寺裡竟然來了一個年輕人,想要出家。
這人就是劉歲。
胡成醫聽說對方是鎮裡的老師,教語文,家裡父母皆在,家境也很不錯。所以很是不解。
窺塵並沒有立即接受劉歲。
胡成醫聽到窺塵與一位老和尚說,劉歲心中有歹念。
胡成醫立即想到自己。
五年前,他來到海鏡寺時,窺塵很快就接納了他。
難道窺塵一眼就明白,他是個正直無歹念的人?
正想著,胡成醫又聽見老和尚用那把乾枯的聲音說,佛渡眾生,正是因為劉歲有歹念,你才更應該接受他,感化他。
半月後,劉歲入寺。
胡成醫對劉歲沒什麽看法。窺塵說的歹念,他並未在劉歲身上看出來,相反,他覺得劉歲為人平和,做事周到,比他更有慧根。
又過了幾個月,寺裡又來了一位老師,是劉歲的同事唐遠。
這一次,胡成醫沒有聽到窺塵與老和尚的對話。
但唐遠和劉歲一樣,也沒有立即被窺塵所接納。
胡成醫絞盡腦汁,也不明白這兩人到底是哪裡不如自己——想當初,自己可是一下子就剃度成僧。
這年年尾,老和尚死得只剩下一位。但因為有了新鮮血液,寺裡並不顯得冷清。
年複一年,海鏡寺裡有僧人來,也有僧人去,老和尚們全都辭世,大約是七年前,窺塵的身體也開始變差,不斷咳嗽不說,還一天天老去。
胡成醫很擔心,想送窺塵去醫院,可又想起窺塵以前說的話,猶豫之後,還是打算問一問窺塵自己的意思。
窺塵說,想下山“雲遊”。
“我在這座山裡已經待了很多年了,是時候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胡成醫有個很糟糕的預感——窺塵不會回來了。他也許是料到自己命不久矣,所以想尋一處無人的地方,靜悄悄地死去。
若是多年前,胡成醫一定會想方設法阻止,可修了那麽些年佛,胡成醫已經明白,萬事萬物的發展有它自己的道理,自己不應去幹涉窺塵的決定。
窺塵下山那天,山上的銀杏葉全黃了,像是為這位久居山中的僧人送別。
胡成醫與劉歲、唐遠目送窺塵離開,窺塵的背影在閃爍的銀杏葉中越來越小,那個畫面胡成醫至今仍記得。
明恕說:“窺塵在七年前就已經離開海鏡寺?”
胡成醫喝了一口濃棕色的茶,“對,七年前,是我最後一次見到我熟悉的窺塵。”
明恕問:“是什麽地方讓你覺得,後來的窺塵已經不是真正的窺塵?”
胡成醫繼續講述。
窺塵離開海鏡寺時是秋天,回來時已是次年。分明是一模一樣的長相,胡成醫卻感到格外陌生。
過去,窺塵的眼中多的是平靜、悲憫,而現在站在自己面前的窺塵,眼中卻只有冷漠與算計。
胡成醫忽然明白當年窺塵為什麽會說劉歲有歹念,原來人心真的能夠通過眼睛展露一二,過去他看不出,心平氣和修佛日久,終於摸出些許門道。
可要說回來的不是真正的窺塵,其實也不大可能。
哪有人長得一模一樣呢?
況且窺塵叫得出自己的俗名與僧名。
但這事,胡成醫終究還是沒能放下。
窺塵秋天離開時,已經患了很嚴重的病,回來時卻疾病全消,身體硬朗了許多。
窺塵說是去“雲遊”,難道是下山治病去了?
以窺塵的品行,不應撒這種謊。
而且窺塵不僅自己回來了,還帶回一個非常陰沉古怪的年輕人。
這人名叫殷小豐,聽口音不像冬鄴市及周邊的人。窺塵收他為徒,取名悟念。
“等等。”明恕打斷,“殷小豐不是自己來到海鏡寺,而是被窺塵帶來?”
胡成醫點頭。
明恕站起身來,一邊踱步一邊思考。
前陣子調查殷小豐的背景時,他就有個結沒有解開。殷小豐的家鄉在遙遠的粱奚,就算離開精神病院之後四處流浪,也不該好巧不巧就流浪到了海鏡寺。
如果說殷小豐是被窺塵帶回海鏡寺,那這就說得通了。
不過窺塵帶回一個有嚴重暴力傾向的人是為什麽?
如那些老和尚所說,是為了感化殷小豐?
假設窺塵還是原來的窺塵,這個緣由倒是不錯。可胡成醫的意思卻是,窺塵的皮相和過去沒有區別,內裡卻大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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