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她想明白這一點,面對著薛婉櫻異常的沉默,突然更覺得酸澀。
薛婉櫻看著自己的堂兄,不發一言。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室內的燈油都快要燃盡,她才再度開口,輕聲道:“這是你的意思,還是伯父的意思?”
薛家現任家主,中書令薛琰對於薛周同盟的態度,在一定程度上,將決定著同盟是否能夠繼續下去。
薛臨之笑了一聲,“是薛家的意思。”
薛婉櫻不笑了,看了堂兄一瞬,平靜地道:“姨母待本宮有如親女,本宮絕不同意姨母不與先帝同葬。有一句話煩請阿兄幫我帶給伯父:三足鼎立,往往堅不可摧,可若是有人想要一枝獨秀,常常,不得善終。”
薛臨之面色一變,在薛婉櫻面前俯首,以額貼地,沉聲應道:“娘娘賜教,臨之收下了。必定將娘娘的教誨帶給父親。”
*
薛臨之走後,甄弱衣仍在碧紗廚後藏了片刻,直到薛婉櫻用一種蒼白虛弱的聲音喚了她一聲,甄弱衣從緩緩地從高大的,至少能容下兩個成年男子的碧紗廚後走出來。
瞥見薛婉櫻在燈下瘦削得好似一陣風吹來就要倒下的身影,甄弱衣加快腳下的步履,走到她身邊,正要揚聲叫宮人取一杯熱茶來,薛婉櫻卻先出聲阻止了她:“不要叫人來。”她的聲音裡帶著一種濃重的疲倦,像是一個在大漠中行走了幾天幾夜的遊人,下一刻就要倒下了。“你陪我說一說話。”
甄弱衣停下往外的腳步,又一次回到薛婉櫻身邊,在她旁邊坐下,柔聲道:“好,我就在這裡,阿姊有什麽想要說的,都一並地告訴我就好。”
薛婉櫻看著她,像是不知道從何出開始說起。她們面對面跪坐著,殘存的燈火垂下來,在昏暗的宮室內拖出了一道細長的影子。甄弱衣垂頭認真地分辨了半刻鍾的工夫,也沒能分出這重疊的影子裡,到底哪個是她,哪個又是薛婉櫻。
在她將視線從地上的影子處移開,重新抬起頭去看薛婉櫻的霎那,薛婉櫻突然伸出手,在她面前攤開白淨的掌心,掌心處是一個被汗水沾濕的銀質長命鎖。看上去實在有些年頭,因為邊緣處都已經生出些許黑色的銀鏽。
薛婉櫻輕聲說:“這是我出生的時候,姨母給我的。”原來,竟然已經是二十幾年前的舊物。甄弱衣看著薛婉櫻掌心的長命鎖,安靜地等著她的下一句話。
薛婉櫻繼續道:“我也是這兩日,才從興慶宮的掌事那裡知道,這枚長命鎖,原來是姨母為她沒有出世的女兒準備的。”薛婉櫻說著,翻轉了一下掌心的長命鎖。果然在鎖的背面處隱約可見一行模糊的小字,像是寫著“愛女嬰弗”。
可孩子尚在腹中,如何就知道了男女,若說只是一心期盼,后宮中的女人哪個不盼著能夠誕下皇子,周太后怎麽會在有妊之初就一廂情願地想要一個公主?這些疑問,甄弱衣都沒有問出口,她就只是微笑地看著薛婉櫻。
“姨母去世前告訴我,她不願和先帝同葬。”
甄弱衣聽到這句話,先是一愣,而後心中湧出驚異之感。若真的有周太后這句話,那麽今日的困局看起來倒是迎刃而解了。天子算是有了名目能讓自己的生母百年之後和先帝同葬,薛周兩家也不必因此離心。
但須臾,甄弱衣又反應過來,這一切遠沒有她想的那麽簡單。
別的不說,那一日周太后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就只有薛婉櫻在場,再沒有旁的人可以為她作證。在旁人的眼中,難免認為這一切不過是薛婉櫻為了迎合天子和薛家父子心意而說出來的違心之言。薛婉櫻本人又是薛周兩家最大的紐帶,一旦周家認為薛婉櫻本人徹底地倒向了某一邊,這個盟約也就名存實亡了。
更何況單單是周夫人這一關,薛婉櫻就過不去。
甄弱衣閉上眼,甚至已經能想到周夫人在薛婉櫻面前大發雷霆的模樣。
其實周太后若真的不願和先帝同葬,為何不在眾人面前說出來呢?如此也少了許多爭端。甄弱衣甚至有些埋怨起了周太后。但很快,她就明白了,這其中,一定是有一些不足以為外人道的隱秘,周太后並不想宣之於眾。又或者周太后只是料想到她的願望會帶來多少的爭端,而她一生早已見多了爭端,在死前,想要有最後的清淨。
薛婉櫻開口,打斷了她漫無邊際的思索:“我知道姨母說的都是真心話。她不願和先帝葬在一起。”說到這裡,薛婉櫻突然停頓了一下,輕聲道:“我死之後,也不願和陛下同葬。”甄弱衣還沒能回過神來,薛婉櫻就繼續道:“她說她想要在死後擁有那麽一點自由。可是我卻不得不違背她的心願。只因為我若現在站出來說出她的遺願,壞了薛周兩家的同盟,我的女兒,大約就嫁不成玉明了。我可以不自由,但我決不能允許她的婚事被她的父親當作一枚棋子。”
說到最後,薛婉櫻伸出手,捂著臉,失聲痛哭起來。
這是第二次,薛婉櫻在她面前哭了。
而甄弱衣在猶豫了一刻之後,張開手臂,輕輕地抱住了她。
第32章
然而天子這一次顯然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更加固執。也許周太后籠罩在他身上的陰影太深,讓他生出一種假若不推倒擺在他面前的這座豐碑, 他就無從樹立自己真正威嚴的錯覺。
三月二十五日, 天子下令, 以謀逆之罪將門下省侍中趙邕下獄,妻子皆沒入掖庭,朝野駭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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