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三日,天子於夢中複見周太后,周太后對天子說, 自己生前原本曾答應過大慈恩寺的明覺法師, 要手抄十卷《往生論》,供於佛前, 可惜最終也未能達成此願。但她既已向佛祖許下此諾,便不欲更張。所以她要天子將她的棺槨埋在大慈恩寺後的靈泉峰。天子醒來, 流著淚在朝上說起此事, 群臣默然。自此,周太后別葬的鬧劇終於落下了爭端,天子在慈恩寺為周太后依山修葺了一座山陵。皇陵修建, 向來耗費民力,也不是一夕能競就的,於是隻好將周太后的棺木先行停在了慈恩寺內。
這些當然,只是做給外人看的文章。
至少在宮人心有戚戚然地將一段事說給甄弱衣聽的時候, 她以為,這不過是天子為了打壓周家使出的另一個把戲。
但薛婉櫻坐在她旁邊,聽了宮人的話卻沉默了下來。甄弱衣支開那宮人, 聽到她輕聲說:“姨母生前確實告訴我,她想要長眠於靈泉峰……”
甄弱衣訝然。半晌才重新找回自己的聲音。
她試圖勸解薛婉櫻:“如此阿姊也算是全了太后的遺願。”
薛婉櫻聽了,笑了一聲:“我做了什麽?”
她從案幾後起身,走到窗台旁,推開了兩扇閉得緊緊的窗門。
人間四月天,新燕銜泥築巢,大大小小的身影穿梭在垂下的青青楊柳絲絛間。
如無意外,這件事其實也就這樣定下來了。
只是可惜了趙邕。
薛婉櫻扶著窗門,看見遠處的荷花池裡,一尾遊魚在幾支枯敗的荷葉之間輾轉流連。
趙邕祖上也曾是世家出生,但到了趙邕這一代早已敗落,只能靠著趙邕的母親紡織所得的微薄錢財度日。還是當年薛婉櫻的祖父偶然結識了年少的趙邕,愛惜他的才華,為他援引名師,又在他加冠之後,將薛婉櫻的一位族姊許配給他,趙邕這才步入仕途,自此步步高升。
可以說趙邕是一個實實在在的薛黨。
但無論是薛婉櫻的伯父薛琰還是幾位在朝的叔父,在趙邕被天子下獄之後都毫無反應,絲毫沒有搭救趙邕及其妻女的意思。想來趙邕擅作主張,堅持在玄武門規諫,不肯讓周太后別葬一事,惹惱的,不止是天子,還有薛琰父子。
“人必先志得意滿,而後萬劫不複。”
薛婉櫻的祖父是一個很有趣的人,兼通釋道儒,時常會說出一些讓人哭笑不得的佛謁。而薛婉櫻印象最深刻的莫過於這一句。祖父告訴薛婉櫻,任何時候都要虛懷若谷。對於他們這樣的人家,尤其如此,稍有囂張跋扈,呂霍二家的災禍就會降臨到他們薛家身上。
真奇怪,當時阿兄明明是和她一起聽的課,怎麽她還記得這句話,阿兄卻忘得一乾二淨了?
翳除了周家的勢力,對於薛家又有什麽好處?
一枝獨秀便快活了麽?
這天下又不姓薛。
薛婉櫻想不明白,直到一陣風吹來,讓她忍不住打了個寒戰。甄弱衣一直端坐在案幾後,遠遠地望著她纖細窈窕的背影,她一直都覺得薛婉櫻穿著天青色衣服的時候最好看。
看到薛婉櫻迎著風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噴嚏,甄弱衣連忙起身,拿過被薛婉櫻擱在一邊的披風,披到她肩上,埋怨她道:“你總是不當心自己的身子,待會兒又染了風寒怎麽辦?”
有一句話她沒有說出口,這些日子來,薛婉櫻為了操持周太后的喪儀,心力交瘁,已經肉眼可見地消瘦了下去。她不想在薛婉櫻面前再度提起周太后,怕薛婉櫻傷懷更甚。
薛婉櫻看了她一眼,笑了笑,突然伸出手掐了掐甄弱衣的臉:“你真的好囉嗦。”
宮室掩著的門忽然的“咯吱——”響了一聲,甄弱衣和薛婉櫻俱是一愣,轉過了身。
鹹寧公主披著頭髮跑進屋中,一雙眼睛因為哭了一夜而顯得通紅。薛婉櫻伸手,緩緩地撫上女兒的頭髮,柔聲問她:“稚娘,你這是怎麽了?”
甄弱衣站在一旁,看著鹹寧公主欲言又止的神色,心下其實已經有了答案。
“阿娘,你救一救亭薑阿姊的父親吧。”
甄弱衣恍然想起幾年前那一回,鹹寧公主拉著一個清秀的少女往自己的寢殿跑去。薛婉櫻就看著她們的身影,笑著對她說:“那是趙邕大人的愛女閨名亭薑。”
她在心底歎了一口氣,悄悄地掩上門,走了出去。
薛婉櫻看著女兒,一言不發。
她長大了。從十三年前,剛出生時的那麽一點點,終於長成了今日的豆蔻少女。從她第一天將她帶到這個世間起,她就暗自發誓,一定要讓她一生平安歡樂,但近來發生的許多事總讓她格外憂心,她到底還能庇護女兒多久。
沉默了半晌,薛婉櫻終於開口,問鹹寧道:“你知道趙邕犯的是什麽罪麽?”
鹹寧垂著頭,聲音也很低很低:“兒臣身邊的女官都告訴兒臣了。她們說,趙大人犯下的是通敵謀反的大罪,但女兒不信。趙大人向來風光霽月,忠君體國,又如何會做出謀逆的惡行?”
鹹寧公主一口氣說到最後,胸/脯因為氣憤而不停起伏,一張白淨的瓜子臉也漲得通紅。
但薛婉櫻卻很平靜,甚至還反問女兒:“可以謀逆之罪將他下獄的,不是別人,正是你的父親。”
“難道父親就不會有錯的時候麽?”鹹寧情急之下,直接脫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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