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婉櫻緩緩地露出了一個微笑,帶著五分憂慮,五分欣慰:“會,他當然會。”她伸手撫上女兒的頭髮,帶著她坐到梳妝鏡前,舉著木梳,梳過鹹寧如瀑一般的秀發,低下頭,輕聲說:“你的父親,其實也只是一個凡人。可他擁有了至高無上的權力,所以就成了天子。”
鹹寧聽著母親的話,覺得有些發暈。難道不是因為父親是天子,所以才擁有了至高無上的權力麽?
但母親卻沒有繼續為她解答這個問題。她只是放下梳子,看了她一眼,而後柔聲對她說:“趙大人的事,阿娘會來想法子,但有些話,你千萬不能對你的父親說。知道了麽?”
鹹寧看著母親,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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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太后仙去之後,最惶惑不安的莫過於齊國公。他一生沒有什麽建樹,不過是倚仗著投了個好胎,所以榮華富貴了大半輩子,周太后驟然離世,離世之後喪儀又引起了一場軒然大波,這不能不讓庸碌的齊國公感到失意。但但最傷懷的人卻是周夫人。
周夫人三歲喪母,可以說是周太后這個比她長了十歲的長姐將她一手帶大的,周夫人和周太后的感情一向極為深厚。周太后薨逝之後,周夫人甚至一連幾日幾夜沒有闔眼,薛婉櫻為此還專程為此悄悄地回了一次薛家。
昨日周夫人身邊伺候的管事姑姑瞞著周夫人給薛婉櫻遞了消息,說是周夫人昨夜不知因了何事和薛婉櫻的父親薛珣大吵一架,乃至於幾乎刀劍相向。
薛婉櫻心驚之余,暗自打算起來,是否該勸母親去別莊小住幾日。
薛婉櫻的父母感情並不和睦。
周夫人是么女,先考周眺憐惜她自幼失母,對她百般驕縱。等到周夫人長成選婿,彼時周眺和薛婉櫻的祖父同朝為官,一時瑜亮,為著惺惺相惜,也為著鞏固薛周兩家之間的關系,薛婉櫻的祖父提出讓周夫人在他的四個兒子中任選一個當夫婿。
當年周太后給年幼的薛婉櫻講到這一段時,曾經戲言:“從前魏晉風流,郗太傅於王家兒郎中選中了王羲之。你母親的待遇,比之郗璿,也差不到哪去了。”
可周夫人和薛珣並不似王羲之和郗璿。
薛婉櫻的父親愛好文雅,生平最厭惡的莫過於兩件事:一是商人一身銅臭,二是政客滿嘴謊言。可周夫人長在權力的漩渦中,一生最愛的莫過於在浪花中起舞。和薛珣結縭之初,周夫人尚能有著閑情逸致和丈夫品詩論畫,但眼見著他在正途毫無建樹,周夫人慢慢地開始不滿於此。夫妻由此交惡。
其實若周夫人生做男子就好了,那般她就能堂堂正正地走上朝堂,不必躲在丈夫身後,只是一昧地驅使著本就無心政事的丈夫上進。
不,其實錯的也不是生為女子,而是這個從不給女子機會的世間。
思慮再三,薛婉櫻最終喚來塗壁,讓她持著自己的令牌,去薛家傳召周夫人到興慶宮來一趟。周太后沒有親生的子女,幾十年來積攢的庫房大多都留給了薛婉櫻,薛婉櫻又將其中的大部分都給了鹹寧,等著她出嫁後帶回周家。但還有一些書卷,是周太后從前閱覽過、批注過的,薛婉櫻想將它們都留給自己的母親,權當寬慰。
薛家的宅子離宮城並不遠,塗壁又是薛婉櫻身邊得臉的管事姑姑,出入宮闈,沒有人會鬥膽阻攔。因而去而複返,也不過是一兩個時辰的事。但薛婉櫻沒有想到的是,先來的人卻是天子。
興慶宮的主人離世也不過是一月之前的事。
天子在周太后別葬之事上已經顯露夠了私心,周家雖然在朝堂上失了領頭羊,一蹶不振,卻也積威仍在,不少依附周家的朝臣都站出來竭力反對此事,天子未此又發落了許多人。旁的朝臣,雖然一時間都在觀望,還沒有哪個人真的站出來指責天子或是為趙邕求情,但私底下並不乏不滿之眾。
時下以孝治國,即使撇開周太后顯赫的出身,她也是先帝的發妻,天子的嫡母,是最名正言順應當和先帝同葬的人,可天子為了自己的私心,竟然壞了禮法,這是群臣所不能容忍的。
也因此,天子少不得在旁的事上彰顯一番和周太后的母子情深。譬如頻頻造訪周太后生前所居的興慶宮,在興慶宮中緬懷周太后對他的養育之恩。
有一次,薛婉櫻問自己,天子對周太后到底有沒有一點孺慕之情?周太后把持朝政數年,使天子大權旁落固然不假,可如果不是周太后的支持和栽培,天子本不該有機會掌握大權。畢竟先帝有二十三個兒子。
也許是有那麽一點的吧?她也不知道。
天子的聲音自她身後響起的時候,薛婉櫻正用絹布細細地拂拭著《金剛經》上的積塵。周太后尚佛,從前時常延請法師入宮講經,《金剛經》上有不少她親筆批注的簪花小字。薛婉櫻就順手清理了一下,放入匣中。
冷不防地天子突然開口,笑了一聲:“皇后最近消瘦了。”
薛婉櫻轉過身,看向天子。他穿著一身明黃冕服,像是剛下朝便趕過來了。
薛婉櫻也微微一笑,疏離地道:“陛下怎麽過來了?”
天子看了她一眼,轉過身從書架上取了另一本書,坐到案幾後:“我聽內侍說,你讓宮人傳召周夫人入宮了。”
天子絲毫不掩飾他肆意打探她的生活這一事實。畢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算薛婉櫻尊貴為皇后,也是他的所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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