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寧伸出自己雙手,看著自己十個潔白瑩潤的指頭:“這雙手,和男人的手又有什麽區別呢?是因為我更羸弱,不能手提千鈞麽?可我聽說,西市的鄭阿武力能舉鼎,在相撲場上從未輸給男人;更何況,這世間也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有奇力。”
周夫人沉默了,良久,抱著鹹寧,輕歎一聲:“傻孩子。”
*
甄弱衣覺得自己快要瘋了。
整整兩個月,薛婉櫻都沒有再涉足清平觀。
就只是派遣宮人來觀中送了兩回新衣。
甄弱衣時常挨到半夜才肯入睡,因為薛婉櫻從前總是這個時候來的。但她就是沒有來。她從半夜等到天明,又從天明等到另一個深夜。
從夏日一直等到了入秋。
期間薛婉櫻曾修書給她,說她最近宮務繁忙,叮囑她好好養病。
她攥著書信,幾乎被思念和煎熬折磨得心口發悶。
養病養病。
相思病怎麽醫?
她為什麽不來看她?
她到底什麽時候才會來看她?
當這些問題席卷上心頭的時候,甄弱衣突然覺得一陣疲倦。
可是薛婉櫻又虧欠了她什麽呢?
薛婉櫻對她那樣好。是她在天子的怒火下救了她。知道她不願意侍寢,就庇護著她,讓她得已長久地淹留在麗正殿。她還教她寫字、教她彈琴……
是她自己太過不知足。
可人怎麽會知足呢?人就是一種得寸進尺的動物。一旦見識過一絲一毫的溫暖,人就會想要佔據太陽。
甄弱衣幼時,家隔壁住了一個屢試不第的老秀才。
那老秀才也不知是不是因為考了太多童子試,看倦了四書五經,漸漸地便有些瘋魔,成日口中念叨著一些旁人聽不懂的胡話。
先是說什麽“父母並不愛子,生子圖其送終罷了。”
又說“父母不愛無益之子,子女又豈愛無益之父母。”
人和人之間,在他口中倒是只剩下了利益。
那時甄弱衣還小,對他那些文不文、白不白的話向來只是一知半解而已。但往後她被父母送入宮中爭寵,想起這老秀才的話來,卻又覺得:人和人之間,本就只是這樣而已。她的父母生下她,養大她,可不就是圖了她身上能帶來的好處?
直到她遇見薛婉櫻才終於明白。
——原來人是如此地需要愛。
出宮的時候,她什麽都沒有帶,隻帶走了薛婉櫻送給她的一枚平安符。倒是薛婉櫻過後又陸陸續續地將許多東西都搬到清平觀給她。
其中甚至有一把古琴。
甄弱衣想起數年前薛婉櫻手把手教她彈《鳳求凰》那一回,她過後又私底下學了好久,但彈奏出來總是難免生疏。
古琴長久不用,已經有些蒙塵。甄弱衣拿著濕帕子,小心地擦拭著琴弦。
她原本害怕天子的耳目探聽到清平觀中,因而一開始的兩個月可以說是悶在屋子裡足不出戶,但漸漸地卻發現天子就像是忘了還有她這號人似的,這才放下心來。
她撥動了第一根弦。
琴聲琳琅,似清泉激流,擊落石壁。
曲子彈到大半的時候,院門突然被推開了。
已經到了深秋,天氣轉涼,薛婉櫻身上披了件青灰色的大氅,烏黑髻發上別了一根珍珠簪子。
她應當是聽了有一會兒了,因為還沒等甄弱衣反應過來,她就先笑道:“不對,彈錯了一個調子。”
那又有什麽關系?
甄弱衣本就不是什麽喜好高山流水的人。
但她還是竭力地抑製住自己唇角將要溢出的笑,對薛婉櫻道:“那阿櫻你來教我。”
薛婉櫻瞥了她一眼,無奈地笑了笑,坐到了她身邊,伸手撫上琴弦,就像三年前那一回一樣,牽引著甄弱衣的手指,擺到琴弦上,極為耐心地教了起來。
——“有一美人兮,簡直不忘。”
——“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
——“無奈佳人兮,不再東牆。”
薛婉櫻柔軟潔白的手指輕輕地搭在她的手背上,正要和她說些什麽,甄弱衣卻突然偏過頭,在她的唇上落下了一個吻。
這個吻是如此的輕,就像是一片柔軟輕盈的羽毛,頃刻間就要消散在天地,又是如此地重,在一霎那,改寫了她們的人生。
薛婉櫻愣住了,甄弱衣看著她蒼白的面色,試圖從中分辨出憤怒或是其他的什麽情緒,但都沒有。
薛婉櫻回過神來,飛快地轉過臉,一言不發地往門外走去。
甄弱衣趴在琴上,望著薛婉櫻遠去的背影,突然想到,也許這一次,薛婉櫻真的不會再來看她了。
這一等,就是整整四個月。
第44章
弘元十一年的冬月, 在一場延綿的小雪中來到了人間。
宮人們身上裹著薄襖,彎腰垂頭地行過廊下的間隙, 若是碰上了自己要好的同伴, 難免抬頭擠眉弄眼一番, 卻又在交換了個眼神之後, 迅速地佝僂著背貼著牆角匆匆走開。
誰都不敢多說一句話, 甚至不敢多喘一口氣。
這個冬天, 注定不太平。
*
含元殿中, 高太后披頭散發,癱坐在地, 兩隻手不停地捶著自己的大腿,幾乎到了要以頭搶地,以表悲憤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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