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這種情況下,天子卻沒有讓周棠墮去腹中的胎兒,而是選擇隱秘地將周棠迎入宮中。
但薛婉櫻並不認為天子之所以這麽做是因為愛重周棠。他只是在彌補自己。出身卑賤、不得仁宗的重視,其實天子比任何人都渴望能夠證明自己。所以天子一邊打壓世家,一邊又迫不急的地納世家貴女為妃。
她又再一次地審視起面前的年輕女孩。周棠顯然也明白這個道理,並利用了這一點。
*
晚間風疾,將屋內門扉吹開了一條縫,慘白月光漏入屋中,和搖曳燭火交織在一起,將書頁一半吞噬在夜色中。
趙亭薑入內,見鹹寧仍在伏案閱書,走過去一把搶過書卷,不悅地道:“再看!再看!再看就熬壞眼睛了!要是讓周夫人知道了你又看書看得這樣晚,一定會罰你的。”
鹹寧倒也不生氣,隻好脾氣地道:“你把書還我,我好歹折個頁痕,好知道讀到哪了。”
趙亭薑這才將書遞還給她,屋子裡光線不好,她看了好一會兒,才勉強辨認出書封上是《六韜》。
不由有些訝然。
從前她也常和鹹寧聚在一起看書作詩。鹹寧比尋常的小娘子博學許多,從不會像她的幾個堂姐一樣嫌棄她是只會讀書的書呆子。但更多的時候她們讀的還是一些閑書。她的父親趙邕以才學聞名於世,母親亦有美名,她又是父母的獨女,但就是在這樣一種情況下,父母教她讀書寫字,也只是希望她能有更高雅的消遣。
鹹寧起初將趙亭薑要到自己身邊,不過是為了緩解好友在宮中的尷尬處境。但自來到並州之後,周夫人因為長姐去世,心力交瘁,尋常鮮少有能夠照顧到鹹寧的時候。為了讓在宮中的母親寬心,鹹寧又向來隻報喜不報憂,連月來,心中積鬱,也只能同趙亭薑講。
有時候想到天子,鹹寧仍會覺得滿心苦澀。在這世上,其實男人是無法對女人感同身受的,他們一出生,就天生擁有了太多的東西。他們之中若有人能夠為自己的母親、妻子、女兒考慮半分就會被褒獎仁義。而女人卻被天然認為應該奉獻自己的一切。
一個女人,她是父親的貨物,用來拉攏臣下,結交友鄰;是丈夫的奴仆,為他生兒育女,為他操持家務,還要為他挑選美妾;而表面上看上去母親對於兒子有著絕對的主導,可她看多了為了撫養兒子矢志守節的母親,卻鮮少看見喪妻之後不再續弦的父親。
這個世界的規則是為了男人製訂的。
她並不想要怨恨父親,沒有人會願意承認自己的父親並不愛自己,但午夜夢回,她會想起父親不顧母親的反對,堅持要將自己嫁給高通的場景。她跪在地上,垂著頭,在父親和祖母的逼問中,輕輕地搖了搖頭。
趙亭薑像是看出了她的傷懷,走近幾步,用自己溫熱的掌心輕輕地、輕輕地蹭了蹭鹹寧的額頭:“傻孩子。”
鹹寧笑了:“你也就比我打上一歲,哪裡來的這樣一副大人的口氣同我說話?”
趙亭薑笑得溫和,從前她就是一群閨閣少女中最寬厚的那一個:“一歲,也足夠當你阿姊啦。”
鹹寧猛地想起來,趙亭薑已經滿了十四歲,若不是趙邕突然出事,趙亭薑如今已經該備嫁了。
想到這裡,她又覺得有些鬱鬱。畢竟是她的父親,主導了這一切。
鹹寧慢慢地握住趙亭薑的手,將頭靠在她身上:“亭薑姐姐,你被鄭家退婚後難過嗎?”
趙亭薑卻不答她,反問道:“周小郎君負了你,你又難過麽?”
鹹寧沉默了一瞬,抬起頭來看她,搖了搖頭:“不難過。何必為此而傷懷?”她的眼睛很亮,像是燃著一簇微弱的光:“有一日,我要讓這天下的女子和男子一樣,能大大方方地上學堂,進朝堂。到那時候,成不成婚,和誰成婚又有什麽要緊?”
趙亭薑笑了,也不知道是否真的把鹹寧的話聽了進去,隻笑道:“好。到了那時,我也去考科考,和公主同朝為官。公主為中書令,我就為諫議大夫,每日專程封駁公主的折子。”
饒是鹹寧本來心情慘淡,聽到她的話也忍不住笑了出來。
兩人又零零碎碎地說了一些話,仿佛回到了她們八-九歲時無憂無慮的日子。
鹹寧初識趙亭薑的時候,尚且是中宮嫡出的天子愛女,雖然向來秉性柔和,做不出耀武揚威、傷天害理的錯事,但諸王縣主,一眾世家貴女見了她都只有唯唯諾諾的分。趙亭薑卻不同,雖名義上她的父親是宰執之一,可趙邕出身寒門,在世家子扎堆的朝廷上難免受人排擠,連帶愛女,也被一眾勳貴家的小娘子排擠。
可她偏偏就得了鹹寧的緣法。
鹹寧早就不耐那些見了她的面就要扯著她討論上一通衣裳樣子的貴女,相比之下,和趙亭薑在一起討論詩書要快活上許多。
鹹寧的乳母被她留在了長安,周夫人上了年紀,要睡得更早一些,此刻屋子裡的燈火早就暗了下去。既然無人管束,鹹寧行事也就比在京中時松散了不少,拉著趙亭薑,要來一場抵足而眠。
趙亭薑瞪她一眼:“怕是又要聊到四更天。”
但到底沒有拒絕。
她懂得鹹寧心中的難受。
*
畫鉤將方玉的話轉交給薛婉櫻的時候,薛婉櫻正垂頭細細地閱覽女兒的來信。她從未去過並州,但她的母親和姨母都曾在並州生活過相當長一段時間。薛婉櫻的曾外祖母徽號嘉陵郡主,世人又稱嘉陵夫人,自丈夫死後便在並州隱居。當年嘉陵夫人病危,周眺便讓兩個女兒代替他在並州盡孝,直到嘉陵夫人仙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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