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淑妃看著薛婉櫻,突然輕笑一聲,而後垂下頭,低眉順眼地對天子道:“既然皇后娘娘來了,妾就先告退了。”
天子“嗯”一聲,揮手讓她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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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年若不是你護著,儀瑤未必在宮中,未必能得意到如今。”宮人都識趣地退下去了,內間只剩下天子和薛婉櫻。天子冷不防開口,說了這句話。沒有刻意地收聲,也不知道陸賢妃跪在外頭,聽到了沒有。
薛婉櫻將視線從簾子後收回來,望向面前的男人。
她隨口道:“陛下是天下之主,萬民皆依賴陛下恩澤而存,更何況是后宮婦人呢?”
她今日似乎和尋常很是不同。天子很難說出那種奇異的感覺,他晦暗的目光開始在妻子臉上梭巡。她是美的。即使他擁有三千后宮佳麗,美人或嬌、或柔、或豔,自有不同的動人之處,但都不似她。沉靜、理智,完美無缺,也冰冷、遙遠,不可接近。
他覺得自己從來都不懂她。
天子沙啞著聲音開口:“婉櫻,你還在介懷當年之事?”
起初她沒有意識到天子在說什麽,而後反應過來了,不知怎的笑了一聲:“陛下言重了。”
天子便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他有些挫敗。他可以肆意懲處后宮所有人,貶謫她們的位分,奪走她們的孩子,甚至根本不用如此,有時他只是給她們一個冷臉,多去別的女人那裡幾回,她們就會心慌不已,變著花樣向他討饒。可薛婉櫻呢?她看上去總是柔軟的,讓人看不出一點鋒芒,但也因此,從沒有服軟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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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走後,薛婉櫻才探起簾子,走到外間,走到八仙案後坐下。
陸賢妃見她出來,下意識就要站起身。跪了這麽一會兒,她的腿全麻了,掙扎著支起身的時候,踉蹌一下,險些跌倒,不由惱怒道:“人呢!都死哪去了?”
薛婉櫻清麗柔和的聲音適時響起,打斷了她對宮人的呵責:“跪著。不許起來。”
陸賢妃疑心自己聽錯了,又喚了她一聲:“阿姊?”
薛婉櫻伸手,將剪碎的茶餅和生薑、豆蔻一起塞到了茶壺中,姿態優雅,宛若神女。“我說讓你跪著,聽不懂?”
陸賢妃反應過來,又氣又急,怨道:“憑什麽?!”
薛婉櫻放下手中的茶杯,走到她面前,俯下身去看她:“憑我是中宮之主,統禦六宮妃嬪。怎麽,你杖斃那宮人的時候,不正是仗著自己身份高貴?如今輪到了自己,就忘了身份之別?”
陸賢妃沒有想到薛婉櫻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楞在原地,一時無言。
不知過去了多久,薛婉櫻才將她從地上拉了起來,沉重的歎息聲落入陸賢妃耳中,薛婉櫻說:“儀瑤,我是真的不想救你。”
薛婉櫻的臉色沉靜,甚至隱隱帶了一點漠然的厭世之感:“從前我跟祖父讀書,祖父教導我一句話:恃強不凌弱,居高勿忘卑。那時我以為,這不過是尋常的君子之德,君子有德,故居高位,亦不改初心。但後來我才知道,那只不過是因為,所居之位再高,也會是他人手中的棋子,腳下的螻蟻。”
肆意打罵奴仆的王侯,有朝一日觸怒君上也會落得抄家身死的下場。再受寵的宮嬪,一朝失去君恩,也不過是老死柏梁台的下場。分明人人身在囹圄中,都戴著枷鎖不得自由,卻還有在籠中分出一個勝負。
薛婉櫻看了她一眼,繼續道:“陛下今日幸張三,你便杖斃張三,可杖斃了張三,多得是李四王五前六,天下的女人那麽多,你何必如此?”
陸賢妃卻道:“我氣恨的又豈是陛下寵幸宮人,隻恨那狐媚的東西,趁著我不注意就到了陛下床上,又將我的顏面置於何處?”
薛婉櫻笑了,“顏面?”她起身,踱步到陸賢妃面前,從陸賢妃的角度,只能看清薛婉櫻腰間系著的月白色牡丹紋腰帶。“儀瑤,”她說,“只會從不能拒絕的人身上找問題,你這是什麽毛病?”
陸賢妃驚惶地抬起頭,薛婉櫻卻沒有錯開眼睛,於是她得以看到薛婉櫻眼睛裡的冷。
“不要再有下一次。”薛婉櫻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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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皇后給她臨摹的是衛夫人的《筆陣圖》,難得閑來無事,甄弱衣一連臨摹了好幾張紙。直到日落時分,夕陽沉沉,照入小軒窗,將書案染成一片金黃色,甄弱衣才終於抬起頭,伸出手撿起自己費了老大勁寫出來的幾幅字。
不好看。
徒有其形,卻無其風骨。
她閉上眼,認真地回想起薛婉櫻在燈下提筆教她寫字的姿態:
她抬起手腕,煙灰色的袖子垂下去,她的手腕很纖細,甚至能看見白皙皮膚下淡青色的血管。就連寫字的時候,她的姿態也是優雅的,是美的,叫人賞心悅目。甄弱衣從前從沒有看過美人圖,如今卻覺得即使是那些丹青大家描摹出的傳世之作,也不能得薛皇后十之一二的風范。
她想得出神,絲毫沒有意識到有人走了進來,拿起另幾張擺在書案上的字,直到鼻尖被一縷熟悉的幽香縈繞,甄弱衣才猛地回過頭,一眼就看見薛皇后立在書案邊,盯了片刻她臨摹的字,淡笑道:“寫得很好,進步很快,看起來果然是有用心在寫的。”
甄弱衣有些不好意思,也有些高興。她生平得到的最多的誇獎不過是生的美,進而感歎一番在她身上因為生得美而生出的無數“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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