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聽客廳一聲歎息聲,聞玨合上書放回了桌上。
關上水龍頭,寧嘉青從康養院二樓的洗手間出來。
挽起的袖口被水浸得濕淋淋,白襯衫胸襟上一大片汙漬。即使拿消毒水反覆擦過,也消不掉異味。
滕雪穿著白大褂,正站在走廊等他,手裡拿著兩杯咖啡。
她看著寧嘉青的衣服,有些心酸地笑著說:“看來又得報廢一件衣服。”
寧嘉青接過紙杯,坐在不鏽鋼的長椅上喝了一口,“習慣了。”
滕雪跟著在旁邊坐下,打趣道:“下回來記得穿件便宜的。”
雖然她口吻調侃,眼裡卻充滿佩服。
換做十天前的她,絕對想不出養尊處優的公子哥能做到這種程度。
那天在音像店名為相親的約會,寧嘉青告訴了滕雪他真正的目的。
因為偶然看到青藤基金會的宣傳手冊,注意到面向截癱患者的公益項目,寧嘉青主動提出要讚助。
為提高企業形象,做慈善事業是常規操作。看對方態度真誠,滕雪提供了幾點建議。
其中一條是可以選一位企業代表,親自來院裡接觸患者,體驗工作。不過做做樣子即可,院方會拍攝加進宣傳片裡。
寧嘉青同意了。
然而令滕雪想不到的是,會是寧嘉青親自來康養院。不是擺拍作假,而是換上製服,跟著院裡的護工從基礎學起。
不僅周末會來,工作日的晚上也會抽出一到兩個小時來照看患者。
兩小時前,病房的場景還歷歷在目。
一位阿爾茨海默病引起的重度失智症的老人,最近由寧嘉青臨時負責。
今晚突然發病,瘋狂喊叫、控制不住地哭鬧,大小便失禁了一輪椅,值班醫生過來打了一定鎮靜劑都不起效。
考慮到老人還患有心臟病,不能使用太多藥物加重負擔。老人的子女將她送到這裡後,除了繳費續住幾乎不來,也聯系不上。
滕雪思忖片刻,抱著試一試的心態給寧嘉青打了個電話。誰知他一刻也沒耽誤,來的時候身上還穿著正裝。
寧嘉青絲毫不顧惡臭的汙穢,極力地安撫老人。因為情緒激動、動作幅度太大,還被老人吐了一身。
好在最終也算是安定下來,寧嘉青幫她清理乾淨,換上成人紙尿褲和乾淨的衣服。又在床邊守了一會,等著老人睡著才出來。
一旁協助的護工都敬佩不已,也很納悶身家過億的富豪何必做到這種程度。
說是為了企業形象,但又根本沒有攝像機記錄。
滕雪也好奇,問他:“你不會覺得照顧癱瘓的老人很麻煩棘手嗎?他們的子女恐怕都沒這樣的耐心。”
寧嘉青喝了口咖啡,平靜地說:“那時我媽媽尿毒症末期潰爛在床上,我沒有機會親手照顧她。”
滕雪啞聲,對於寧嘉青的出身略有耳聞。
她抿了抿唇,輕聲問:“所以你是出於對母親的愧疚,才來這裡做事的嗎?”
而寧嘉青卻搖頭,沉默片刻,“是因為害怕。”
“害怕?”
他應聲,抬頭看著窗外黑夜如墨,聲音低了些:“害怕那一天如果真的來到,我照顧不好他。”
第33章 鮮活跳動
滕雪微微一怔,她看著寧嘉青的側臉。
走廊頂上冷色的燈光,襯得他膚色近乎蒼白。望著黑夜的眼睛裡,映著無盡暗色。
這一瞬間她似乎明白了什麽,沉默半晌,微笑著說:“幾天前我見過聞先生一面。”
攥著咖啡杯的手微微收緊,寧嘉青轉過頭與她對視。
滕雪向他講了兩個月前基金會擬邀聞玨的事情,又有些尷尬地說被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聞先生是個很特別的人。”
滕雪回憶著那次與聞玨短暫的對話,似肯定般的又點了下頭,“很特別,特別到庸俗的人站在他面前能被一眼看出功利性,說實話讓我有點害怕。”
聽她這般評價聞玨,寧嘉青輕笑,爾後問她:“你不會覺得這樣的事,很匪夷所思?”
這話雖問得委婉,滕雪瞬即明白了話裡所指。
她喝了口咖啡,緩緩道:“我在東大醫學部的時候,舍友是一位孟加拉的姑娘,出身於達卡最大的貧民窟Korail Basti.十英畝的地方,住了二十萬的人……她靠著優異的成績,得到聯合國基金的救助,一步一步讀到了醫學部的碩士。我們經常徹夜暢談,她告訴我自己最大的夢想,是成為一名醫生回到貧民窟,開一家診所專門為窮人治病。”
滕雪說起這位姑娘的時候,唇角帶著淺笑,眼底滿是疼惜。
她輕呼一口氣,繼續道:“後來她被查出肌萎縮側索硬化,也就是漸凍症,當今世界上無法治愈的絕症。她不願看著自己的軀體慢慢僵硬……在冬日的一晚,獨自在宿舍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我很後悔那個寒假選擇了回家,沒能陪在她身邊……我現在做的努力,是為了我自己,也是為了她。”
“寧先生。”滕雪輕聲說,“我的工作,是直面人類身體的凋零和生命的離去,所以我比別人更懂得一份真摯的感情有多珍貴。”
走廊的盡頭一間傳來老人的哭鬧聲,緊接著是兩間,三間……直到感應燈全部亮起。
這一刻生命趨於枯朽來到最後一段路程,具象化地展現在人世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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