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嗎?
薑雪寧的目光依舊落在對面那人影晃動的窗扇上。
看得到有人影走近了。
接著外頭那一扇窗便被推開了,一屋子的酒氣與笑聲都傳了出來,從薑雪寧這裡輕而易舉就能看見那一屋子的人,各有一副巴結奉承的嘴臉。
她頓時皺了皺眉,知道她能看到別人,別人也能看到她,便要轉過身來,叫蓮兒棠兒把窗戶給關上。
可就在剛一轉身,想要開口的刹那——
方才對面洗塵軒開窗後的場景,如同一卷畫幅般,忽然回到了她的腦海,定在了其中一個安靜的角落。
她的心輕輕地顫了那麽一下,連著身體都仿佛有刹那的僵硬,於是也不知懷著怎樣一種奇怪的希冀,她竟重新轉過了身,再一次向對面窗內望去!
洗塵軒內擺了宴,桌上擺的是玉盤珍羞,桌旁坐的都是朝廷命官。
陳瀛一來便被眾人請到了上首。
他在這一乾人中畢竟是官階很高的,且是刑部的堂官,眾人說笑間都舉起了酒盞來勸他的酒,一會兒站起來一會兒坐下,顯得熱鬧無比。
於是那安靜的一角,便顯得格格不入。
被那扇雕花的窗扇遮擋著,薑雪寧只能看見他被遮擋了些許的側影。一身下品官員常穿著的藏青細布圓領袍,兩袖略寬,隨那一雙修長但手指骨節突出的手掌,輕輕壓在分開的兩膝之上。
坐在圓凳上,脊背筆直。
張遮向外看著連綿的雨幕。
背後滿室應酬的熱鬧,仿佛都沾不著他一身的清冷靜肅,與他全無乾系。
即便只是瞥著這樣一道實在算不上完整清晰的側影,可薑雪寧就是能夠肯定——
是他。
再不會有別人。
這樣安靜看雨的姿態,過去了這麽久,這麽久,竟然還深深地刻在她記憶之中,無法消磨掉一絲痕跡。
張大人,還是這樣喜歡看雨啊……
這一刻,薑雪寧眼底竟有一股潮熱的淚意在湧。
上一世的所有頃刻間全翻了出來。
大雨的亭下,是他站在台階下伸手撕去了被她故意使壞踩著的官袍一角,再抬起頭來望著她時,眼睫上沾滿的雨珠;
午後的乾清宮裡,是他垂首立在殿下,在她面前壓低了視線不敢抬起時,手掌慢慢攥緊了的僵硬弧度;
泥濘的驛道上,是他捂了受傷的肩膀,向著崴了腳的她伸出手來時,微微滾動的喉結,和地上蜿蜒的血水;
……
她做什麽不好,偏要由著自己去招惹這樣好的一個人呢?
大抵是她心裡藏著一隻魔鬼,要把白的染黑,要把清的攪濁,要把那高高立在聖堂上的人都拽下來,在人世煙火的苦痛裡打轉掙扎……
如此,方覺滿足。
上一世,她欠燕臨的,燕臨都十倍百倍地報復回來了;可欠張遮的,便是舍了那一條命,她也償還不了。
她是張遮清正凜冽一生裡,終究沒有跨過的魔障。
而張遮,卻是她塵埃覆滿的心內,最後一角不染的淨土。
曾有過那麽幾個刹那,她想:如果不是皇后,她要不顧一切地嫁給這個人。從此以後,舉袖為他拂去衣上每一點汙濁的塵埃,俯身為他拾起前路每一塊絆腳的瓦礫,變成一個好人,也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他對自己的好。
可她終究是皇后。
一顆為塵俗所蔽的心,害了自己,也害了他。
薑雪寧望著對面,視線裡慢慢一片模糊,只是不知到底是因為那傾盆的雨水,還是因為那上湧的淚水……
有人從洗塵軒的樓下匆匆上去。
長久坐在窗下的張遮,終於動了一動。
那人對他說了什麽,他便點了點頭,起身來向旁人道別,也不看他們是什麽臉色,就從開著的房門裡面走了出去。
一路下樓。
洗塵軒的堂倌在門前給他遞了傘,他接過,將那深青色的油紙傘撐開,打了起來。
在傘沿抬起的時候,那一張輪廓深刻面龐也在傘下出露,從清冷的下頜,到緊抿的薄唇,再到挺直的鼻梁,還有那平靜修狹的眼,微微顰蹙的長眉……
仿佛感知到什麽一般,他的視線抬了起來。
於是就這樣正正地撞上了。
隔著如簾似煙的雨幕與長街,她在樓上窗邊,他在樓下階前。
薑雪寧眼底,一滴滾淚毫無征兆地墜下。
傘尖上一滴冷雨,輕輕落在張遮的手背。
他覺著自己像是被烙了一下。
那模樣明媚的少女,洗去了一身的鉛華,沒有了那隱約的偏執,就這樣乾淨而柔美的,站在他最愛的大雨後面,用一雙同樣下著雨的眼望他。
這一刻,執傘的手指用力地握緊了。
可他終究沒有走過去,也沒有表現出任何異樣,只是在久久的凝望之後,垂下了自己的目光,走下台階,讓那一把撐開的傘遮掩了自己所有的秘密,在她的視線裡漸漸行遠。
薑雪寧於是想:真好,一切都還沒有發生。
第40章 前世過往
張遮乃是吏考出身。
吏考不同於進士,考後擇優所錄的吏員與一般食君俸祿的官員不同,招進公門之後,是“事急則用,事定則罷”,算是臨時在官府輔佐官員們辦事。本朝向有定規,“吏”不能當禦史,也不能再參與科考,所以一般而言會參加吏考的都是屢試不中或出身寒微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