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遮抬步要走。
薑雪寧也並未再阻攔,只是望著他即將要隱入黑暗中的清冷背影,說出了自己在上一世說過的最大的謊言:“張遮,你幫幫我。這一次後,我就當個好人,好不好?”
張遮在原地站了很久。
天色太暗,頭頂雖有朦朧月色,可她實在難以判斷那一刻的張遮在想什麽。
她能聽到的,只有自己擂鼓似的心跳。
那一天晚上,張遮終於還是一句話沒有再說,從那長長的宮牆下離開了。
去取落下玉佩的謝危也久久沒有回來。
薑雪寧在夜裡站到露氣重了,聽著宮裡報時的聲音了,才回了坤寧宮中。
接下來的每一日,對她來說都是煎熬。
直到半個月後——
周寅之黨羽營私受賄一案,經由三司會審後,消息傳出,一半涉案者證據確鑿,依罪革職流放或秋後處斬,另一半人卻因證據模糊、口供前後矛盾而幸免於難,有的官降一品,有的則官複原職。
且審理此案的過程中還將蕭氏一族在朝中結黨的事情查出一點來,引起了沈玠的忌憚。
蕭氏的圖謀功虧一簣。
薑雪寧的後位保住了。
那一日她真是發自內心的歡喜,接連使人去打聽前面何時下朝,連周寅之都不想見,隻想著一會兒要在哪裡攔住張遮,又要同他說些什麽。
可她萬萬沒料到,回來稟報的人竟然說,張大人下獄了。
她正拿起來要掛在耳邊的耳墜頓時掉下去,砸個粉碎。
千算萬算算不到,人心易變。
又或者,周寅之本就是一頭養不熟的狼。
她在這一場危機之中,竭力地想要保住自己的勢力,保住周寅之。卻沒有想到,早在此事剛被捅出來的時候,周寅之便權衡過了利弊,不知何時轉投了蕭氏,效命於蕭姝。
那一半人究竟是不是真的無辜,薑雪寧不知道。
她只知道,是周寅之在三司會審結束之後又提出了這幫人營私受賄的確鑿證據,瞬間將先前斷他們清白的張遮陷於了險境,又在朝堂聯合上下言官彈劾張遮徇私枉法,且誣他與皇后有私情。
半生清白,終究蒙汙。
昔日他是錦衣衛的死對頭,一朝落入詔獄,在周寅之的手底下,又怎討得了好?更別說還有一個與他針鋒相對的刑部右侍郎陳瀛,長於種種酷刑。
薑雪寧不敢想,他在獄中過的是怎樣的日子。
也不敢想,他會不會以為是她算計他,終究是要為了除掉他。
她只知道,張遮入獄後不過半月,家門被抄,無人照顧的老母因日夜憂心獨子安危,憂困病倒終至不治,撒手人寰。
張遮是出了名的孝子。
可人在獄中,他竟連她最後一面都沒有見到。
人傳,冷面冷情的張侍郎,在得知其母病故的那一晚,在獄中失聲慟哭。
他一身清正,斷案無數,從無錯漏。
百姓中多有賢名。
當時審理張遮一案的所有判官皆不敢或不願下筆為其定罪,朝中亦多有為其請願者。可最終,是他自己在母親去世後第三日,請獄中卒役鋪上筆墨後,自己提筆,一字一句地自述其罪,為自己寫下了定罪的判詞,處己以極刑,定於秋後處斬。
判詞上呈三司,半個朝廷都在歎息。
現在回過頭去想,那一晚在宮牆下的哀求,竟是薑雪寧與他見的最後一面。
也不知,上一世的謝危,是否言出必行?
人已在那雨幕遮擋的長街下漸漸行遠,風從窗外灌進來,吹到人骨頭縫裡去,薑雪寧慢慢地收回了目光,終於感覺出了幾分寒涼之意。
再抬手扶面,竟是滿眼的淚。
張遮,上一世,我是皇后,是個壞人,欠了你好多好多。
這一世,我不當皇后,當個好人——
是否,可與你相配?
“姑娘,您、您是見著什麽了,怎麽哭了?”
眼看著她站在窗前,久久不動,蓮兒棠兒都上前來查看,卻被她滿面的淚痕驚呆。
薑雪寧卻笑了一笑,拿了繡帕擦著自己紅紅的眼圈,道:“沒事,風太大,迷了眼罷了。”
她叫兩個丫頭把窗關上了,等燕臨等得有些倦了,便靠在屋內的貴妃榻上小憩,微微垂眸閉上眼時,心內竟是一片的安然。
隻輕輕道:“等燕臨來了喚我。”
兩個丫頭都低聲應道:“好。”
可這麽晚了,燕世子還會來嗎?
第41章 酒氣
“當年你姑母是何等要強的脾氣?臨去之前拉著我的手,病得說不出話來,隻用那雙眼睛看著我,一直掉眼淚……
“便是咽下最後那口氣時,眼睛也沒閉上。
“浩浩一個大乾朝竟要一個六歲的孩童站出來,面對這天下最殘忍的刀劍!終究是我對不起你姑母,更對不起那個孩子!”
……
父親在承慶堂中那含淚而悲憤的神情依舊浮現在腦海裡,伴隨著的還有那不甘而藏著怨懟的沙啞嗓音。
這小二十年來,燕臨從未見過他如此。
仿佛積壓在胸臆中的所有情緒都在那一刻釋放出來,要化作熾烈的岩漿將一切焚毀。
大雨瓢潑,好像是將整條天河的水都傾倒而下,淹沒人世。
偌大的京城,此刻不過一條孤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