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危眼底神光變幻。
若是他想,值此宮中風雲暗湧之際,順勢借機除去一個入宮伴讀的小姑娘,實在再容易不過;然而他終究不是隨意遷怒之人,還是慢慢地放開了自己的手,也松開了那緊緊鉗製著她胳膊的五指。
“完人確有所畏,聖人確有所懼。然而謝某既不是完人,更不是聖人。”
他寬大的袖袍垂了下去。
指尖依舊痙攣似的發麻。
沒有起伏的聲線,沉而緩,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卻仿佛有重量:“薑雪寧,你該記著,有的人不願碰某些東西,未必全出於畏懼,也可能是他痛恨、憎惡至極。”
痛恨,憎惡至極。
那重量山嶽滄海似的壓下來。
薑雪寧竟一下覺得有些喘不過氣,抬眸望著他。
謝危在世人眼中毫無瑕疵的一張臉,覆了一層陰影,低垂的眼簾遮住那一片晦暗難明,仿佛廟堂上那高高立著的神像般,有一種近乎麻木的完美。
她忽然覺得自己犯了錯。
謝危卻已斂眸轉身,隻平淡道:“今後你不用來學琴了。”
第62章 魔高一丈
謝危進了偏殿。
薑雪寧那張蕉庵還同他的峨眉一道掛在牆上。
他看見便想起來,欲讓薑雪寧將這琴一並帶走,不成想轉過頭來,竟見薑雪寧兩眼微紅地看著他,一跺腳,賭氣似的便下了台階,留給他一道背影,徑自往奉宸殿外去了。
話便沒能說出口。
偏殿裡靜悄悄的。
昨日焚過的香已經冷了,徒留一爐沒有余溫的殘灰。
謝危坐下來。
有一會兒之後那股氣漸漸消下去,才想自己不該生氣。她年歲不大,雖有些精怪頑劣處,可還有些小女孩兒心性,那模樣不過一時同他使了性子罷了。
而自己竟也失了常性。
是近日來出的事太多太亂,攪得他心神不寧?
他慢慢地擰了眉,抬起手指來,用力壓了壓眉心。
*
薑雪寧一路回去,卻是覺得心底一股意氣難平。
謝危同她說那句話時,她覺著自己或許是沒留神傷了人,觸著人逆鱗,有一瞬的內疚。可謝危下一句話讓她走,讓她不用學琴!
所有的委屈一股腦湧上來。
她於是將那一股內疚全拋了,固執地覺著自己沒錯。
“不學便不學,以為我稀罕不成!”
用力地踩著宮道上那緊緊鋪實的石板,薑雪寧向著仰止齋走去,忍不住地咬牙。
可話雖這麽說,實則深感憋屈。
她固然是想離謝危遠點,也怵著琴這一道,可自己不想學和謝危不讓她學了,是完全不同的兩件事,無論如何心裡是一股氣攢上了,越往下壓氣得越深。
回了自己的房裡,左看那花瓶裡剛插上的樹枝是歪的,右看那書案後才掛起的名畫是醜的,有心想要打砸點東西撒氣,可這屋內種種擺設盡是沈芷衣著人為她布置,無論如何也沒舍得下去手。
末了只能抓了那棋盤上一盒棋子。
黑白子俱是石子磨成。
薑雪寧撿起來就一顆顆朝牆上扔,一顆比一顆用力,直打得那牆篤篤作響。
“還當你姓謝的是什麽好東西,原與那些酸儒一丘之貉!”
她不去上學自有自己不願上學的理由,平心而論,薑雪寧覺著自己還是很能忍的。便是那教《詩經》的趙彥宏偏心,教書法的王久看不起她想寫草書,她也沒翻臉不學,而是把這些細枝末節忘掉聽他們講學。
可張重不一樣。
她聽不得這人站在殿上胡說八道,講些令人作嘔的言辭。
薑雪寧本以為謝危不同凡俗。
盡管上一世此人確有謀逆屠戮等等驚人血腥之所為,可恰是如此才證明他並非一個循規蹈矩之人,該能體她不願上那張重之學的因由。
可她才說了自己不願上學,謝危連緣由都不問便說是她頑劣不知悔改。
如此獨斷剛愎,同那幾位惹人厭惡的先生有什麽區別?
縱是上一世自己之死與此人謀反之事有脫不開的關系,可她也從未因此覺得謝危是個小人,是個庸人,相反,從另一種角度講,她極其認同此人的本事與才華。
然而今日這一切的印象都打碎了。
只因為他在聽聞她不願上學後的臆測與獨斷。
此人在她心目中忽然便一落千丈,掉進那屠沽市井的庸俗泥堆裡,與那些老不死的酸腐一般無二了,再稱不得什麽“半聖”了。
“啪!”
又一枚棋子被她用力地扔了出去打到牆上,又彈落下來,滾在地上。
薑雪寧冷著臉都不看上一眼。
兩眼目光釘在那牆上,像是釘在誰身上似的,也把誰給射穿似的,透出些許凜冽。
其他人下學回來的時候,那兩盒棋子都被扔完了。
點點黑白散落滿地。
外頭有人輕輕叩了她門。
她拿了本話本子坐在躺椅上看,聽見聲音便問:“誰呀?”
外頭竟然響起沈芷衣的聲音:“寧寧,我。”
薑雪寧一怔,忙把話本子放下,起身走過去把拴上的門拉開,一抬頭就看見沈芷衣站在她門口,身後也沒跟著人,有些擔心地望著她:“你沒事吧?”
薑雪寧道:“不過是找借口逃了課,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