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丫頭的琴雖是古琴,可舊琴便是舊音,養得再好也恐有不如意之處,自古“新不如舊”想來是謬論罷了。新斫一張琴當生辰禮大約不錯,只可惜自己近來太忙,斫琴也慢,怕琴未畢她生辰都過了。
隻這麽個念頭劃過腦海。
謝危手上一頓後便埋下頭去斫琴。
劍書看著總覺得他像是心裡裝著事兒,可先生的心裡什麽時候不裝著事兒呢?勇毅侯府的事情雖是有驚無險,甚至算得上是一招妙棋,只等著往後派上用場之日。然而到底是離開了那座宅院,離開了這座京城,先生面上不說,暗地裡只怕積攢了太多的不痛快。
他也不敢問堆在案頭上那些事要怎麽辦。
隻好在門口候著,也不敢入內打擾。
這樣早的時候,大多數人都還沒起身呢。
四下裡靜悄悄的。
所以一旦有腳步聲就會變得格外明顯。
劍書才站出來不久,就聽見了這樣一道腳步聲,從前院裡開。
是個仆人。
來到斫琴堂前便小聲道:“門外有人求見,說有要事相稟,請先生撥冗,對方自稱是錦衣衛千戶周寅之。”
周寅之?
這人劍書倒有耳聞,只是也沒留下什麽好印象。
聽見時他便皺了眉:“說是什麽事了嗎?”
仆人道:“沒有。”
劍書猜謝危是不見的,可這人他們以前從未接觸過,也不敢如旁人一般直接就回絕了,是以又進來問謝危。
謝危果然道:“不見。”
朝中官員來拜會他無非是那幾個因由,時間一長了便惹人厭倦,若非有事要謀劃,他向來更願意獨善其身,不愛搭理旁人的事情。
更別說是今日了。
劍書一聽便要出去,打發那周寅之走。
只是他腳步才到門口,謝危手裡的刻刀便停了。
他忽然道:“叫人進來。”
劍書也搞不懂他怎麽又改了主意,愣了一愣才反應過來,領命叫人引了周寅之入內。
大半夜過去,周寅之還穿著昨夜一身衣裳,那飛魚服的衣領袍角上既沾著汗氣也沾著霧氣。
人才從外頭進來,謝危就看出他昨夜似乎沒睡。
不然錦衣衛千戶又不必早朝,沒必要一大早穿成這樣。
他隻問:“謝某向與錦衣衛無甚交集,周千戶天還沒亮便來找,不知是有什麽緊要的事情?”
周寅之也的確是頭一次來拜會謝府。
可昨夜發生的事情已經遠超出了他如今處理的能力,眼看著天將明確還找不到薑雪寧的下落,他便知道自己必定要知會旁人了。可是要先告訴薑伯遊嗎?周寅之實在不敢。事情一旦敗露,一則是暗中找關系放人進天牢探視勇毅侯府,二則是官家閨秀下落不明,任何一個名頭落下來他都吃不了兜著走,且還未必能解決問題。
坐在那牢房內足有半個時辰,他將心一狠,乾脆拜上謝府。
無他,隻賭一把!
謝危乃是薑雪寧在奉宸殿的先生,閨中女子年紀不大卻知道許多朝堂上的事情,上一回從天教手中贖信的事情他雖沒到尾都沒明白薑雪寧是怎麽個用意,可卻隱隱感覺出她與太子少師謝危關系匪淺。
好歹是當朝“三孤”之一。
若謝危肯出手,怎麽著也比他自己想辦法來得要穩妥一些。
周寅之刀刻似的眉上皆是凝重,甚至有幾分豁出去似的凜然,躬身向謝危一禮的同時便閉上了眼,道:“天教亂黨劫獄,薑二姑娘彼時正在天牢之中,如今下落不明。”
“嚓!”
靜寂的斫琴堂內一聲刺耳的輕響,竟是手中的刻刀在琴板上劃下了一道粗痕,深深地陷入了木板裡面,連著右手指腹都磨破了點皮,滲出血來。
這琴做不成了。
謝危心裡忽然冒出這麽個想法,目光卻在那深痕上停得片刻,然後緩緩轉過頭來,凝視著周寅之,仿佛沒聽清楚一樣,輕輕問:“你剛才說誰?”
*
同樣是清晨。
破廟裡歇息的眾人也相繼醒轉。
火堆的火也熄滅了,隻留下一點泛紅的余燼。
發白的霧氣將周遭山巒淹沒,把遠山近影都調成了黑白灰的顏色,然而濃重的霧氣裡卻不乏有馬蹄聲傳來。
在廟宇外盯梢的人早已候得久了。
聽見馬蹄聲便道一聲:“來了!”
眾人聽見一下都振奮了起來。
薑雪寧一夜好睡,才剛醒不久,睜開眼睛坐起身來便感覺到一件外袍從自己身上滑落,這才注意到張遮早已不在房中,自己身上這一件分明是他昨日穿的外袍。
那衣袍上沾著些許清冽之氣。
她怔神了片刻,輕輕地撫過了衣袍領口袖邊細密的針腳,隻覺一顆心怦然地躍動著,又酸又澀。重來一世,能見著他好好的已很開心,可老天爺待她也太好了些,竟還讓自己有與他共患難的機會……
薑雪寧忽然笑了一笑,雖然睡了個渾身酸痛,也還是利落地下床來,兩下將這件衣裳疊了,從這屋裡走出去。
但這會兒眾人都站在了破廟外面。
她一眼看過去,張遮倒還立在那門檻裡面,只是也朝外面看著。昨日那似乎引起了一陣震悚的孟陽倒依舊靠角落坐著,連姿勢都差不多,也不知是一宿沒動過還是動過了又坐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