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連生趕緊給表叔找出乾淨襖子,替他換上,又將人塞進被褥中。
表叔身子原本就不算好,哪能禁得起大冬天在冷水裡凍。孟連生給他喂了半碗熱湯,也沒能緩過來,依舊是牙齒打戰渾身顫抖。
默默望著蜷縮在被子中發抖的男人,孟連生忽然想起兒時,每回表叔從外面回來,都會帶一些新奇玩意兒給他們這些孩子。表叔年輕時魁梧健壯,很有些身手,得空的時候還會教他打拳。
那時,在他心目中,表叔是很了不得的人物。
但此刻這個了不得的人物,羸弱得仿佛是秋日枝頭上的枯葉,風輕輕一吹,便會搖搖晃晃墜落。
是什麽讓表叔變成這樣的呢?
世道還是命運?
孟連生不得而知,隻覺得滿心茫然。
表叔徹底被傷了元氣,翌日早晨發起高燒,孟連生趕忙請來附近醫館的郎中。郎中把脈之後,開了幾服藥便走了。
然而喝了幾日中藥,表叔的身體並未有任何好轉,一直昏昏醒醒,昏的時候多,醒的時候少,醒來時腦子也似乎有些糊塗,不大認得人,說不上一句完整話。
及至第四天晚上,才徹底清醒了片刻。
在孟連生喂他吃下一碗藥湯後,他抓住對方那隻雖然年輕卻粗糙無比的手,虛弱地開口:“連生,聽叔的話,趁著年輕奔個好前程,再找個媳婦作伴,別學我這樣,到頭來一無所有。”
孟連生點頭:“嗯,我曉得的叔,你好好養病,等好了也別去扛貨了,我養你。”
表叔望著他,灰白的臉上勉強露出一個欣慰笑容:“叔曉得你是個聰明孩子,以後定會有出息的。”
孟連生對於自己以後有沒有出息並不在意,此刻隻想著表叔能快點好轉過來。
一直到這時,他還天真以為,表叔不過是傷風著涼,很快就會好起來。
表叔說完這番話,又昏睡了過去。
孟連生就躺在他身側陪他。
這一晚,好像特別冷,比先前任何一晚都要寒冷。
在拂曉時分,孟連生被凍得睜開了眼睛。他伸手摸向左側的人,摸到一隻沒有溫度的手。他握著那隻冰冷僵硬的手,木然地看著棚頂,心中一片愴然。
“連生,叔怎麽樣了?”過了稍許,睡在他右側的肖大成也醒來,豎起身關切地問。
借著晨光,肖大成看了眼那邊的表叔,只見對方雙目緊閉,面色平和,仿佛還在安然熟睡,只是臉色是一片毫無生氣的青白。
孟連生默了片刻,才搖搖頭,低聲應道:“叔走了。”
他語氣很平淡,平淡到好像是在說今天的天氣,以至於肖大成怔了片刻才反應過來,繼而大驚失色,及時地緊緊捂住嘴巴,才阻止自己尖叫出聲。
棚裡的工人陸陸續續起來,若是知道裡面死了個人,只怕會惹來麻煩。
肖大成坐在連生身旁,一動不敢動,不敢再往表叔那邊瞧,因為表叔已經由一個活生生的人變成了屍體。他膽子小,與表叔的那點交情,遠遠不足以抵消他對死人的恐懼。
而此時的孟連生比表叔更加瘮人,雖然看起來面色如常,但一雙黑沉沉的眼睛,睜得很大,許久都不眨一下,仿佛也已經變成了個活死人。
肖大成徹底被嚇壞了。
及至棚裡的工人都去上工,孟連生的黑眼珠才微微動了動。他慢慢坐起身,伸手為表叔整理好衣裳。
表叔的面容很安詳,仿佛離開得並不痛苦。
肖大成見孟連生活過來,終於敢出聲,哆哆嗦嗦問:“連生,你要帶叔回老家嗎?”
孟連生沉默片刻,搖頭:“路途太遠,手上錢也不夠,就算雇到了車馬,等回到家,屍體也得發臭。我晚上去郊外找個亂葬崗先把叔葬下,等有錢了再幫他遷墳立碑。”
肖大成因為不敢看表叔,只能一錯不錯地盯著孟連生,聽他這樣說,深以為然地點頭:“也只能這樣,我跟你一起。”
“不用了。”
肖大成沒有堅持,畢竟還是害怕。
孟連生在垃圾場裡撿來一隻輪子和一塊木板,做了一隻簡易獨輪車,將裹著棉被的表叔綁在上面,在暮色四合時,拖著這隻小車,朝南郊行去。
碼頭上魚龍混雜,來自五湖四海的人,操著不同口音,來來去去十分隨意,沒有人會在意一個平平無奇的中年人,在某個夜晚悄無聲息死去。
月明星稀的夜晚,孟連生形單影隻地走在空無一人的路上,十裡洋場的繁華漸漸遠去,這段漫長的旅程,陪伴他的只有表叔早已僵硬的屍身。
*
與此同時,滬郊松江城內的一間溫暖馨香的鄰水小館裡,沈玉桐正與龍嘉林對飲小酌。
龍嘉林明日就要啟程回豫北,邀他一同遊古城吃鱸魚聽小曲。沈玉桐欣然赴約,就當是為好友踐行。
這家小館歌女和鱸魚都是一絕,梨花木圓桌上的清蒸鱸魚已經吃了一半,坐在前方彈唱的歌女,也唱到了一半。
歌女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女,花一樣的年紀,臉上隻搓了點胭脂,也美得很,每每唱到婉轉處,眼神顧盼流波,是恰如其分的嬌羞與嫵媚。
沈玉桐和龍嘉林今晚都穿著長衫,兩人也都是英俊的男子。只是沈玉桐氣質溫潤儒雅,穿上長衫,自帶一派風流雅士的氣質。而龍嘉林則要粗獷太多,一身天青色長衫穿在他身上,不顯風雅,倒有幾分盛氣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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